第42章
“既然楊大人無話可說,那顯兒便随我回吳家便是。”吳顯最為惱恨的便是楊同徽這般态度。
他猶記得,當初吳老夫人威逼着楊同徽要他休了自己的姐姐的時候,心懷天下的丞相大人,唯獨沒有心懷自己的夫人,任由着母親辱罵妻子,甚至于休妻一事,也只是保持沉默;他同姐姐一起跪到吳老夫人面前時,他仍記得那個祖母年齡本該仁和慈善的老婦人面上盡是刻薄,聽盡了他此生所能聽到的對女子的刻薄言語,可丞相大人呢?他沒有絲毫維護妻子之意。
從前如此,今日亦如此。
從前他尚且是個窮書生,不能為姐姐做些什麽,眼睜睜地看着姐姐受辱而無能為力,但如今,他已不是那個軟弱少年;十幾年過去了,楊同徽還是那個自以為憂國憂民的丞相大人,而他,卻不是那個無能的年輕人了。
他之前護不了姐姐,如今,他定要護得了顯兒。
“好好好!”楊同徽顯然氣得夠嗆,連道了幾聲“好”字,這才組織好話語來反駁吳遠。只見楊同徽一雙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怒若銅鈴:“你們吳家做的好事!由你們來收拾!”
吳遠原本就沒能指望着楊同徽能夠說出什麽好話來,卻是未曾想過他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楊同徽,你說什麽!”吳遠在官場中也摸爬滾打了那麽多年,早就練就了圓滑的處世之道,眼下他卻是再也無暇顧及什麽臉面與風度,怒目而斥。
楊同徽瞧着吳遠眼內冒火,一副要拼命的架勢,這才驚覺自己有些反應過度了;但楊丞相乃何許人也?怎麽可能對着吳遠服軟?
“若非你們吳家随意插手楊家的事,楊顯又怎麽會落到今日這種荒唐的地步!”楊同徽想起來婚禮之上的那場鬧劇,額角的青筋便開始亂蹦起來——他楊同徽活到如今這把年紀,着實沒有比這日更丢人過。
“荒唐?”吳遠冷冷一笑,“可有丞相大人你不認妻女荒唐?!”
“吳遠!”楊同徽終是忍不住,再不顧什麽斯文不斯文,臉紅脖子粗地怒斥出聲。
“哦?楊大人如此激動,是要告訴我吳遠,無論顯兒是男是女,無論她相愛之人是男是女,楊大人你都會認她這個孩子喽?”吳遠怒極,此時看着楊同徽跳腳的模樣反倒冷靜了下來,只唇邊一抹冷冷的笑意,語氣挑釁。
“楊家的人,不會如此荒唐。”到了此刻,楊同徽倒也冷靜了下來。
畢竟做了這麽多年丞相,不能落了下乘。
這話言外之意,便是若楊顯果真如此荒唐,便不是他楊家的人。
“咣當——”這次吳遠還沒有發起火來,卻聽到門外清脆的瓷器破碎的聲音。
這下,吳遠和楊同徽面面相觑。
門“吱呀”一生開了。
門外站着的是一臉已看不出表情來的楊顯,她筆直地站在門外,地上是一堆碎瓷,有褐色的湯藥灑了一地,她的青衫上面亦沾了些許藥汁。
“顯兒……”吳遠看着楊顯蒼白的臉色,心內一陣驚惶,正不知如何安慰,卻看到自家夫人亦端了一個托盤緩緩而來,遠遠地看到門是開着的,但楊顯卻兀自站在門口屹然不動,便笑眯眯地道:“囡囡站在外面做什麽?可是你舅舅……”
話未曾說完,吳夫人已走近到楊顯身旁,瞧着地上狼藉一片,又轉臉一看楊顯極其難看的臉色,便意識到了許是有什麽不對,便将托盤遞至身邊小丫鬟的手中,給她使了個眼色,小丫鬟便行禮退下。
“囡囡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吳夫人說着,便擡手覆到了楊顯的額上,卻只覺得她肌膚冰冷,在這燦爛春日當中,竟是如同立于冰雪之中一般。
“舅母,無妨。”楊顯一開口,在場的另外三人均吓了一跳——許是傷心又急躁,她的聲音經啞了起來。
“父親方才所言當真?”她艱澀開口。
她明知楊同徽是個怎樣的人,明知他得知真相會有怎樣的反應,可她還是抱着了那麽一點點的僥幸——他可是她的爹啊!他本應該是這個世上與她最親近的人,真的會不顧一絲一毫的感情,說不要她便果真不要她了嗎?
她以為他不會的。
她以為。
可她畢竟是錯了。
“楊顯,你好大的膽子啊!”楊同徽在楊顯平靜又哀傷的注視之下,只覺得芒刺在背,怎樣都不自在起來。可他又怎麽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顯露出來?于是,反倒更加厲聲厲色起來,“一個謊言說了十七年,又誘拐了譽王爺的女兒,你還有臉在我面前問這些?!”
一席話聽畢,楊顯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涼了個透。
許是時運到頭了吧。她一個女孩兒,頂了個男兒的名頭,招搖撞騙了那麽多年,錦衣玉食了那麽多年,還險些以為自己能夠與心愛的女子共度一生,瞧上去是多麽美好的人生啊。可這都不是屬于她的,她是個被自己父親嫌棄的女兒,這一切都只是屬于那個叫“楊顯”的男兒,她只是借了他的名頭僥幸過了這十七年。
“是不是,”楊顯面上閃過一抹凄惶,她擡眸望向楊同徽,甚是凄楚,卻仍是擠出了一個笑來,她拼命地想要笑得好看些,可那笑浮在她的臉皮上仍是若清淡水墨畫上去的一般,稍稍一碰便脫落得半點兒不剩,顯出原本的凄楚,“是不是,若是沒有那個謊言,楊顯也同幾個姐姐一般,連長到如今的機會都沒有?”
楊同徽大駭,直震驚得倒退幾步。
“可憐的囡囡……”吳夫人心疼不已,只是伸手握住了楊顯的手,果然,冰冷。
吳遠的臉色原本不好,聽了這話,愈加鐵青着臉起來,看向楊同徽的目光也更加兇狠了起來——若是可以,他真的想為姐姐、為那幾個早夭的外甥女,将這位丞相大人剝皮抽筋了去。
“父親,”話已至此,楊顯反倒真的笑了起來,雖然仍是透着說不盡的凄楚,但更多了嘲諷和絕望,“大概,您從未想過,到了最後,身邊竟是連一個人都沒有吧。”
“既然父親覺得我不配做楊家的人,那楊顯便在這裏最後稱呼您一次父親。”說着楊顯掙開了吳夫人的手,長衫掀起,連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地跪在了地上。
那地上有殘藥有碎瓷,濕了髒了她的衣衫,碎瓷鋒利,直直刺入她的皮肉,鑽心入骨的疼痛,可她,竟是沒有太多感覺了。
“你這孩子,快起來,這是做什麽?”吳夫人眼瞧着楊顯白色的褲子上有殷紅血跡滲出,驚呼出聲,便也顧不上什麽禮數,也不管楊同徽有何反應,直接拉扯着楊顯要她起來。
可楊顯下定了決心,竟是如同千斤鐵鉛一般,任憑吳夫人如何拉扯,她自是一動不動。
“楊大人既不認我這個女兒,想必日後也不會再插手我的婚姻之事。楊顯感激不盡,感恩楊大人撫育我成人,無以為報,唯有今日這一跪,楊大人不要嫌這禮數單薄。”楊顯不知道這話是怎麽從自己口中說出的,只覺得腦袋裏渾渾噩噩,一片空白,兩片嘴唇開開合合,這話便自己出來了。
而後,她端端正正地朝楊同徽磕了幾個頭,觸地有聲,竟是誰也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