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約克·貝瑞乘坐私人飛船到達奧爾山星球的時候恰好是夜晚,白日裏才下過一場雨,到了夜晚濃黑的天空上布滿了烏雲,嚴嚴實實地遮住了星系裏別的恒星散發出的光。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監察機器人運行時發出的嗡嗡聲。
這樣的好天氣,正适合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只是他不太樂意這麽形容自己将要做的事,該怎麽說,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遵紀守法的好管家,只不過這個“遵紀守法”要排在他的職業道德後頭。
一個優秀的管家所要做的便是一切都是為了老板服務,讓老板滿意,約克時刻謹記。
才下了飛船,走出安全門,一個紅棕色頭發,藍眼睛的小夥子就迎上來。他長得很精神,又有一種年輕人的朝氣,是個很可愛的男性beta。不過此時卻謹慎又安靜,看到約克時眼神閃了閃,片刻後才朝着他問好:“我是莫爾·戴維德,歡迎瑞克先生來奧爾山做客。”其餘的一句話也不多說。
約克也笑了笑,很管家式的笑容,得體而內斂,目光落在莫爾身上。
兩個人頭一回見面卻好一番寒暄,各自說了番無關緊要的客氣話,便乘上了去奧爾山唯一的建築——斯安丘監獄的車。
奧爾山位于塞維爾帝國的中心星球旁邊,這本該是個好位置,可奧爾山這個地方實在太過荒蕪,堪稱寸草不生。以往帝國的考察人員來了許多次,想要提出個能用的方案,最後也沒得出個所以然了。奧爾山便一直處在這麽個尴尬的處境,直到二十年前,有人提議在這裏辦一個監獄,只需要開發出很少的土地,用途卻極大。當然,不會是普通的監獄,而是一個用來關押有秘密的,與衆不同的犯人的。這裏離帝都非常近,更好掌控。
藍色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滴在懸浮車的車窗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兩個人單獨乘車,除非兩個都是悶嘴葫蘆,否則是不會不講話的。約克作為一名有着良好職業素養的管家,自然明白什麽時候該閉嘴,什麽時候該說話,說什麽樣的話,像莫爾這樣二十來歲,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男孩,壓根不是他的對手。
車還沒開到一半,約克已經用三言兩語地撬開了莫爾的嘴,叫他戰戰兢兢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壓抑不住活潑的天性,甚至還有心思開玩笑,說起了這次交易的“貨物”。
那件“貨物”不是大筆的錢財,貴重的珍寶,隐秘的證據,而是一個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甚至在一個月前,還是這個國家的少将,女皇安娜麗斯眼前的紅人。
莫爾抓了抓亂糟糟的紅棕色頭發,愁眉苦臉,“我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奧爾山太偏僻了,在這裏連外面的消息也收不到。上頭忽然來了消息,也就是我的一個叔叔,關系挺遠的,就說又要來一個重犯。”他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難以置信,像是幻想破滅了一般,“我沒料到會是伊維斯少将。來奧爾山之前,他還是全帝國人人皆知的英雄,贏下了好多場戰役,像我們這麽大年紀的都崇拜他。結果他就犯了叛國罪……”
約克笑眯眯地看着他,安慰着說:“沒關系,誰年輕時候沒有看錯過眼,崇拜一兩個人渣。”
莫爾:“……不是的!伊維斯将軍才不是人渣!”
關于伊維斯·潘,這次交易的貨物,和另一個不可言說的原因,約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管家提前對這個人做了細致的調查。伊維斯出生于一個偏遠的小星球,父母都是普通的商人,一輩子賺到的錢都不夠出一次星球的那種。經商過程中忽遭橫禍,不小心遇到了星際海盜,雙雙喪命,只留下伊維斯一個人。可伊維斯沒有繼承他們的工作,而是在他們一年後,也就是十七歲那年參軍,成了一名軍人。大概是運氣好,伊維斯在頭幾場危險的戰役中活了下來,堪稱九死一生。立了幾回軍功之後,又受到了才登基的女帝安娜麗斯的接見,自此一飛沖天,在由世家貴族掌控的軍隊占了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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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運氣好,還是能力卓越,能以普通平民的身份走到這一步的人,約克看着他的資料,都得承認他的本事。
可老實來講,約克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伊維斯少将并沒有什麽好印象。追根究底,大約是因為這樣“貨物”花費了老板太多錢,又看不到什麽收益。那一筆錢是約克經手的,轉賬的時候不說心痛了,連肉都在痛。
莫爾恹恹地不說話了,默默地沉浸在自己崇拜過,甚至現在還在崇拜一個人渣的悲痛當中。
懸浮車原本的終點是斯安丘監獄的正門,莫爾傷心之餘還沒忘了正事,手指在屏幕上點了點,改成了停在另一個隐秘的入口。
兩人從車上下來,莫爾先走進去換了制服。他原先還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夥子,換了一身深藍色制服便顯而易見地穩重起來,又拿出另一套給了約克。
斯安丘監獄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這裏的犯人也許不窮兇極惡,但大多都對國家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也因為造成這些傷害的人原先在帝國的影響力,還有多方權利制約,所以這裏的設施非常完善、高檔,甚至不像是所監獄。那些人仿佛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享受生活,只是失去了自由。
除了一個地方,監獄裏的第十七區。
莫爾快步走在去往監獄主管,也就是他那個叔叔的辦公室,一邊和約克閑聊,“第十七區,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雖說現在法律規定都是主張人道主義,但是在監獄這種地方……”他的聲音頓了頓,業務是覺得約克是個值得信賴,要來救出伊維斯的好人,便坦白地多了些,“總是有辦法折磨人的。伊維斯少将現在就在第十七區。”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約克心裏想,伊維斯飛的太快,除了女皇安娜麗斯,又沒有什麽其他的根底,這次一頭載下來,當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那他,在的地方怎麽樣?”約克盡職盡責地問。
要是受了太多折磨,帶回去也不好交差。
莫爾忍不住看了看周圍,和約克并排着低聲說:“是,那種刑罰。就是一個特制的房間,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麽也沒有,甚至用技術手段隔絕了人的觸覺……什麽都沒有。他從來了這,就一直被關在那裏頭。”
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人之所以活着,是因為能以自身為媒介,感受到周圍的一切。
那如果感受不到呢?那這個人是不是還活着?
多少意志堅強的犯人折在了這裏頭,因為沒有感覺就是最大的恐懼,能活生生把人逼瘋。
約克也愣了愣。他琢磨着這要是把人撈出來腦子不好使了,還不得先去治一治再給自家老板送過去。
這時莫爾的藍眼睛亮了起來,以一種憧憬又崇拜的語氣贊嘆,“可直到我今天中午給他送營養劑,少将還能感覺到,還對我笑了!他真是太厲害了!”
這小子,約克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像是想到了什麽,最終卻沒有多說。
不管怎麽說,約克點了點頭,就目前來看,省了一筆治療費了。
走進另一條彎道,莫爾看了看前面的标志,停下了笑,整理了一下表情,背脊挺直地敲了敲門,裏面傳出一聲,“進來。”
監獄主管萊特·達勒正從椅子上起身,他是一個三十四歲的Alpha,如同大多數貴族一般面容英俊,保養良好,風度翩翩,絲毫看不出這是正處在監獄之中。他對門前站着的管家颔首問好:“初次見面,約克先生。”
對于他這樣身處高位的貴族來說,禮遇一位管家是非常難得的。
約克微微鞠躬,“您好,萊特·達勒先生。我是,先生的管家,這次奉命前來,取走提前預定好的——”他直起身,兩人的目光交彙在半空中,一切不必多說。
“——伊維斯·潘先生。”
萊特笑了笑,“自然,不會讓約克先生白跑一趟,會讓那位先生滿意的。”
而這一切都光明正大地發生在莫爾眼前,他的藍眼睛裏滿是迷茫,覺得不能理解,什麽叫“預定好的”?
這樣的字眼代表着什麽?不清楚,不明白。
“帶路吧,小莫爾。”萊特轉過身,親切地對着他說。
莫爾下意識地回應,從沉思中晃過神,把不明白吞咽下去,遵從長官的指令,走向了去十七區的道路。
約克的目光在莫爾身上流連了一會,僅僅是一小會,大概是對這樣可愛活潑的青年卻命不久矣的些微感嘆。
第十七區堪稱整個監獄的禁區,在這棟建築物的最深處。越往裏走,牆壁的色調越蒼白,色調冰冷而枯燥,給人視覺上的沖擊想必是不太舒服的。
三人停在了一間漆黑的屋子前,莫爾心領神會地理解了長官叔叔的意思,解開密碼鎖,打開了一旁的按鈕。
沒有“啪嗒”的一聲,燈亮了。門是特殊材質,從外面可以将裏面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牢房裏的擺設十分簡單,只有一張硬板床和排洩用具,別的什麽也沒有。
床上半靠着一個人,因為長久的黑暗,此時似乎一時适應不了強烈的燈光,便用手稍稍遮掩,讓他們三個等在外頭,半天才擡開。他沒有下床,僅僅是偏過那張被過長的黑發遮住大半的臉,臉頰和嘴唇略顯得蒼白,精神卻不錯,甚至有閑心吹了一聲口哨。
他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不知道是嘲諷還是開心的笑,“決定好了嗎?殺了我,還是,”話音在這裏高高懸起,又忽的轉折,重重落下,“殺了我?”
只是沒有別的選項,也沒人回答他。
他似乎也毫不在意,自顧自地活動了手腳,從床上下來,明明看不見外面的情景,卻還是一步一步,篤定地走近三個人所在的位置。
然後擡起頭,修長的手指撩了撩頭發,眼皮也不擡一下,漫不經心地問了聲,“嗯?”
直到此時,約克才真正地看清楚這個人。
他的身量很高,結實而修長。長得也極為英俊,高鼻薄唇,眉眼狹長,留着一頭黑色長發,細細碎碎地遮着眼眸,只露出些微的瞳色,也是少見的深邃的純黑色。皮膚很白,幾乎與他Alpha軍人的身份不相符,如古籍中記載的傳說裏瓷器的釉色一般,細膩瑩白。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囚服,兩只手上都帶着閃着藍光的禁锢手環,卻不顯得拖沓狼狽。即使是用一只腳撐着地,低頭駝背,反而看起來輕松與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宛如一把經歷過開刃見血的刀,鋒銳而淩冽,與在資料上的照片中看到的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伊維斯·潘,傳說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塞維爾帝國唯一一個不到三十歲而即将成為帝國中将的男人。
即使只是曾經。
而此時,在飛船停靠的地方,一扇窗戶緩緩打開,藍色的雨滴随着風飄進了窗內,落在綻放的花瓣上。隔着雨幕,隐隐約約能看到窗臺邊坐了一個人,他動作輕柔地拂了拂花瓣,像是極為珍視一般。滾下來的雨滴還沒來得及滴落進去,已經蒸騰在空氣中,成了一團藍色的煙霧。
屋內的半空中閃現出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是個女人。
“先生,話問不出來了,接下來該怎麽處理?”
他用手背撐着額頭,栗色的卷發落在臉頰上,瞧起來是青年人的斯文俊美,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都殺了吧,不過是多費些力氣,總能查的出來的。”
天空中有隐隐約約的旋律傳來,極輕柔緩慢,卻引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