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艘飛船是個舊款式, 速度算不上快,緩慢地在黑暗的宇宙中飛行,仿佛一輪孤立無援的孤舟, 颠颠簸簸, 搖搖晃晃了幾天,終于停在了終點站。

約克收到了自家老板傳來的訊息, 帶着小跟班莫爾,早早地等候在那個破舊的停靠港。他和達芙妮辦砸了上一件事, 此時恨不得負荊請罪, 在所不辭。

終于, 巨大的顯示屏上浮現一條信息,來自克爾瓦的飛船已經靠港。

約克猛地站起來,用力過猛, 不小心被風掀翻了禮帽。莫爾站在他的身後,連忙追着風跑了幾步,起身一跳,捉住了浮在半空中的帽子, 遞到約克的面前。

不過轉眼,感應門的傳感器感應到從不遠處走來的人群,雙門自動向兩邊滑去, 一群走得零零散散的人出現在兩人眼前。

裏面沒有安德裏亞和伊維斯。約克有點着急了,掌心沁出細微汗意,沾濕了緊抓的帽檐。

待前面一撥人全部離開,最後面綴了兩個人, 攜手走在一起,個子差不多高。左邊的人長着一副約克熟悉的面容,約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個人,有點,有點像自家老板……

直到看見旁邊站着的伊維斯,約克才敢确定,那個站着的,能走路的,活蹦亂跳的,确實是那個一年四季常駐輪椅上的大魔王。

安德裏亞與以往大不相同。他身量和伊維斯差不多高,發梢稍長,落在肩上,沒戴眼鏡,可似乎能将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外罩着一件寬大的夾克,從領口隐隐露出來裏面的白襯衫來,上面沾了幾滴幹涸的血跡。

看來,過的不太妙。

莫爾在後面戳了戳約克的腰,壓低着嗓子問:“先生怎麽站起來了,他不是……”

約克全心神都放在了安德裏亞身上,一時不察,差點沒被戳的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朝後面撂下了一句話。

“閉嘴。”

莫爾委委屈屈地退後了兩步,慫的不說話了。

安德裏亞目不斜視,似乎沒有瞧見兩個人,約克也不敢擅作主張,自己沖上去。直到兩人的腳後跟從莫爾面前路過,伊維斯才扭過頭,打了個圓場,扯着嘴角一笑,“還不跟上來。”

Advertisement

約克忙領着莫爾,上了預定好的懸浮車,親自駕駛,水平突出,平穩地行駛到才租下的莊園裏。

一路安靜,只聽伊維斯問了一句,“藥帶來沒有?叫人提前熬上。”又低低問旁邊撐着額頭的安德裏亞,“難不難受?要不睡一會。”

從後視鏡裏,約克看到安德裏亞搖了搖頭,倚在伊維斯的身上,面色平靜,他松了口氣。

倒不是約克這個人慫,他在當管家前是個身經百戰的星際海盜,手上的人命不少,自己也是從百死一生裏過來的,可是還是對安德裏亞有種近乎本能的懼怕。

他頭一回見到安德裏亞的時候,是在死囚牢裏,聽獄警說,這位先生是來這裏挑一個人,為他辦事,這是個免死的好機會。可約克沒什麽興趣,他對貴族這種淩駕于普通民衆身上,仿佛已經成了另一種人類種族的玩意積怨頗深,不打算為他們效力,也報了仇,沒有親朋好友,活夠了。

結果,一束三四人粗的光束飄到了自己的眼前。

約克捋了一把灰藍色的頭發,有點糾結,這是個啥玩意?

沒料到裏頭伸出一只修長的手,向下輕輕一揮,燈光和監視器一同暗了下來,只留一盞昏暗的燈。

光幕緩緩消失,露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來。那時一個青年,長得斯文俊秀,戴着一副眼鏡,是一般的貴族模樣。

約克嗤之以鼻。

那人說:“我打算邀請你做我的管家。”說完頓了頓,“你可以等一會再拒絕。”

約克才依稀記起來,今天是那位世界金庫——安德裏亞·斯圖爾特先生挑選死刑犯的日子。

安德裏亞并不笑,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似乎碰到了鏡片,落下一片陰影。

他緩緩開口,“你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星球,是個孤兒,從小和妹妹待在孤兒院。那個孤兒院原來對你們還不錯,可是後來院長忽然離世,換了一個院長,然後,就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有些孩子不見了。而且,那都是些Omega。”

約克的瞳孔驟然緊縮,回憶起了當初,那段腐朽,惡毒,幾乎在泥裏掙紮的時光。

那時忽然換了新院長,孤兒院的制度也變了個樣。孩子們不再能每天免費獲得食物,而是要靠自己的勞動,去輪番做苦力才能換得到吃的。約克幾乎拼上性命,才能賺到兩份食物,養活自己和妹妹。

他的妹妹是個可愛,嬌弱,善良的小姑娘,她替自己的哥哥揉着身上的傷口,難過地說:“要不,要不,我去告訴院長,自己是個Omega吧。當beta……要幹活,可是我幹不了,只有哥哥一個人。”在未經過青春期的性發育,腺體成熟之前,beta和alpha的差距并不算太明顯,而Omega則從出生開始就非常嬌弱。

在孤兒院新的制度下,只有Omega才不用當苦力,反而是待在一間屋子裏,接受為他們特別準備的課程。

約克厲聲制止了她,“不許去,絕對不許去。”

他心裏很清楚,在這個世道,對那些貴族來說,窮人的alpha不值錢,除了賣命。而無論是什麽階層的Omega,都是一種難得的,珍惜的資源。

所以在入院的時候,約克留了個心眼,将妹妹報成了beta。

事實證明他做的很對,在孤兒院裏Omega紛紛莫名消失之際,妹妹留了下來,約克知道,其中有鬼,可他沒辦法,只求自保。只是好景不長,他的妹妹開始發育了,Omega的發育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她身上開始有了若有若無的Omega信息素的味道,不濃烈,卻足以讓約克警惕了。他那時十六歲,已經做好了打算,逃離這個孤兒院。

最後沒逃得出去。

約克被捉住了,打斷了兩條腿,被狗撕下了幾大塊皮肉,扔在一個亂墳崗上,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土。他是從墳裏爬出來的。

天上只有一輪慘白的孤月,沒什麽亮光。周圍的有許多新墳,土的顏色都和旁邊不同,有的衣角都沒埋好,小小的手指還落在外頭,軟軟地垂着,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已經死去。那一夜,約克拖着斷腿,跪着把那些小孩的墳都翻了一遍,每一張臉都是稚嫩的,身上的痕跡不堪入目,都是孤兒院的Omega孩子,裏頭沒有自己的妹妹。

他又把那些孩子整整齊齊地放好,埋了進去,挨個磕了頭。約克在離那裏不遠的地方蹲守了下來,後來陸陸續續也有些人來扔屍體,萬幸,都不是他的小妹妹。約克養好了腿,趁着半夜摸黑回了孤兒院,拿刀架在那個肥腸滿肚的院長的脖子上逼問。

他說自己的妹妹因為長得格外可愛,有種青澀的天真,被一個貴族帶走了,不打算作為一個“消耗品”使用,而是一個“長期品”。

約克抹了院長的脖子,濺了滿身的血,他搶了那些用孩子的血肉換回來的髒錢,逃出了這個星球,成了個臭名昭著的星際海盜。

安德裏亞似乎對他的經歷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說起來卻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個無趣的故事。

“你當了許多年的海盜,終于利用人脈找到了那個小貴族。你的妹妹已經死了,她懷了孕,最終也沒活過成年,葬在公墓裏。而你,你在她生前待過的小樓裏找到頁沾滿了灰塵,字跡模糊的紙條。”

上面的字跡稚嫩,歪歪扭扭——哥哥,快來救我吧。

一如從前,是約克握着她的手描下的字體。

可她最終沒等來自己的哥哥。

約克的眼睛發紅,他朝着安德裏亞怒吼,“別說了!”

安德裏亞笑了笑,像是很溫柔似的,可笑意不及冰冷的眼底,“你确實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僅憑自己就殺了那個小貴族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我想邀請你當我的管家。”

空氣忽然寂靜。

約克扯了扯嘴角,也不想追究安德裏亞看中了自己什麽地方,從哪裏知道這些舊事,沉默了半天,認輸似的開口,“我現在只想死,安安靜靜的下去陪她。”

“那她的願望呢?”安德裏亞問了一句,“她當初說,希望能回到從前,所有的孩子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你不想幫她實現了嗎?”

約克愣了半天,失去了全部的力氣,灰藍色的腦袋垂在胸口,“可是這些孩子裏沒有了她,還有什麽意思?”

安德裏亞的灰色瞳孔漸漸褪色,海藍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盛着光。

“那你甘心嗎?這是一條巨大的利益鏈,其中涉及到無數貴族和孤兒院,你的報仇,難道就不像一個笑話嗎?”

約克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粗粗地喘了幾口氣。

他答應了,和安德裏亞簽訂合約,成為一名合格的,守禮的,為安德裏亞先生處理暗處事務的管家,條件是撥款在各個偏遠的小星球建立孤兒院和讓那些曾經參與過販賣兒童的人全都進監獄。約克永遠都想不明白,安德裏亞是怎麽知道自己和妹妹的約定的。

而為安德裏亞工作得越久,他在心底對這個人就越懼怕。因為安德裏亞有時候并不像是個人類,他幾乎能猜得透一切人心,卻缺乏感情,冷漠而理智,以利益為先,仿佛要賺夠世界上的所有錢。

而和自己簽訂的合約就顯得不合理了起來,約克沒自大到以為自己價值那麽多。

他曾試探性地問過安德裏亞這個問題。

安德裏亞似乎早有預料,邊輕描淡寫地說:“因為你很合适這個職位,當過星際海賊,殺過人見過血,管得住下面,有能力,性格也不錯。我并不覺得殺人有錯,只是那些人的方式太惡心,我不喜歡,順手就清理了。”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眼角眉梢比方才多了一絲柔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雇傭太壞的人。而在那群死刑犯裏,你的心腸最好。”

因為伊維斯不會喜歡,他日後總要和伊維斯在一起,從不能找一個煩心的手下杵在伊維斯的面前。

約克又百思不得其解了,沒看出來自家老板道德水平這麽高啊……

車子一路行駛到莊園,安德裏亞有些不舒服,喝了從霍爾頓帶回來的藥才算好了些,有力氣聽約克的彙報。達芙妮還在各國奔波,尋找這件事的解決辦法。

等喝完了藥,安德裏亞又坐回了輪椅,而且眼尖的約克覺得他的頭發短了兩寸,不過一個合格的管家,他一貫很會裝聾作啞,只是繼續自己的彙報。

現在三國的情形并不好說。達爾蒂瑪的肆虐已經過了百餘年,對于人類來說,他們的恐懼已經逐漸褪去了,這次達爾蒂瑪的數量也很少,只在永夜之森周圍,不足為患。而且現在國家與國家間的征戰不斷,很顯然,他們認為人類與人類之間鬥争,争奪資源要比遠在天邊的達爾蒂瑪重要的多。

約克啞着嗓音,“達芙妮昨天捎回來的信息,說是現在只願意增兵永夜之森,修好要塞,但是,不會全線警戒。”

伊維斯阖着眼,聽得清楚。他打了這麽多年仗,對于這些領導人的想法也摸得清楚了,除非達爾蒂瑪一路逼上帝星,否則想讓他們放棄和鄰國争奪,恐怕是天方夜譚。

或許他們還會以為現在是個好時機,哪一個先怕了,主力去了永夜之森,倒失了先機。

想到這裏,伊維斯冷冷一笑。

安德裏亞微微點頭。他問了另一個話題,“那麽,在克爾瓦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找了那麽多天,也找不到我嗎?”

約克額頭上滴下一滴冷汗,這是要,算舊賬了。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約克又被扣了工資和獎金,還有最重要的酒,氣息奄奄地滾回了自己的房間,準備接下來的行程。他才開始是很着急的,可是自家老板那麽平靜,他就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麽緊急了。

莫爾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後,拉住他的衣服,約克轉頭,是一張不加掩飾的臭臉。

“那什麽,”莫爾偏過臉,不敢直視約克的眼睛,“我們去逛街吧。”

約克長眉一挑,“嗯?”

莫爾低低地說:“回霍爾頓就沒辦法買酒了,現在去買,再帶回去。”

約克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買酒,為了自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