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府

崔演只長了絮絮一個時辰。

娘懷着他們時,絮絮便蒙受哥哥的照顧。

人家說雙生的孩子多半難以成活,這話不真,但也不假。

哥哥從生下來就帶着病,就連在家都要用布擋着外頭的風,爹爹請了最好的工匠,替哥哥布置了一個最好的院子,那院子既亮堂又保暖,保管叫哥哥吹不着一絲的冷風。

崔恕将她安頓在馬車裏,自己帶着衛隊抱着阿蒙騎馬戍衛在四周,說是為了保她安全,可明眼人心知肚明,這群人防得水桶一般就是怕她跑了。

絮絮一撩開簾子,崔恕便緊緊盯着,這樣盯得人頭皮發麻,絮絮索性悶在馬車裏,不吭一聲。

也不曉得周遭的鄰居知道她走了,是作何反應。

真是走得匆忙。

臨行前統共只見着王婆婆一個,崔恕塞了大把的銀子給她,又加以恐吓,想來這會應該同她一樣,舉家搬遷了。

她還記着王婆婆那愧疚的臉。

到底是朝夕相處的鄰居,可絮絮覺得自己怪不着人家。

這世上有強權,有天災,有人禍,活着便已是萬幸。不記得是誰說的了。

闊別了揚州城的春日,心裏頭總有些不得勁,這一路上崔恕防她防得厲害,一日裏只讓她見一次阿蒙。

清河,離揚州城無限的遠。

遠到她同薛辭,都自認為是天涯海角,崔家人再也找不到。

薛辭,薛辭。

她摩挲着脖子上挂的玉墜,成婚時薛辭親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他說,若是日後不能相見,總算有個念想。

不想到一語成谶。

“崔蘭音,我清河崔氏怎會生出你這樣不成器的女兒!”當年的話言猶在耳,爹爹的一字一句仿佛有萬鈞之重砸在她身上。

容璟叛亂不過二月有餘,崔家便預計舉家投敵。

薛家公公是輔國重臣,而崔蘭音,是從清河崔氏出嫁的媳婦。

若要投誠,崔蘭音就決計不能同薛家再有一絲瓜葛。

彼時戰事未明,可陛下年幼,朝中多迂腐大臣,可用之人早在兩年之前被撺掇個幹淨,一時之間,朝中空剩老弱。

太後獨攬大權發號施令。

而寧王氣勢高漲,在弱河畔駐紮十日有餘,長纓直指京畿。

似乎結局,早有分明。

“絮絮,若早知有今日,我情願一生獨受求不得之苦。”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薛辭閉眼吻住絮絮臉上的淚。

紅羅鴛帳,一如初時模樣,就連故人,亦是青春正好。

絮絮反手抱住薛辭,他本就清瘦,這些日子裏又同公公連夜商讨前方戰事,連軸轉了十來天,好不容易才有了片刻喘息。

“絮絮,去揚州吧,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

這一晚的薛辭,比以往任何時候的都要情動,絮絮挨受不住,昏昏沉沉間聽他在耳畔喘息,依稀辨出幾個音節“揚州”、“一起”。

“好啊。”若能與君攜手共度餘生,什麽榮華,什麽富貴,都不過是現世的一場煙雲夢。

薛辭啊,只有你是真的。

可如今,就連你也如煙雲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哭了,好在是馬車裏,誰也瞧不見,絮絮抹了抹眼淚,摩挲着玉佩的動作輕了,而後悄悄地将玉佩放回衣裳裏,貼着肌膚,瑟瑟的涼。

“大小姐,長幹裏到了。”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崔宅就在長幹裏後,同當年的薛家不過一牆之隔。

絮絮抖着手悄悄掀開馬車簾子的一角,透過一個極小的縫隙,而後看見了,曾榮極一時的薛家舊宅。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薛家哥哥,你教的《釵頭鳳》到底是什麽意思啊?”她比了一枝桃花,探到薛辭額前,想看一看戴花少年是否如戲文般那樣美貌。

美貌極了。

絮絮險些看呆了去,一只腿支棱在地上差點摔了一跤。

薛辭移開擋在額上的桃花枝,伸手去扶她:“是一個頗凄美的故事。”只是到底不曾與她完整講述過《釵頭鳳》的由來。

絮絮閉上眼,似乎聽見耳邊有喧鬧聲。

可是馬車走得近了,只瞧見東倒西歪的印有“薛”字的紅燈籠——而今已被風雨浸淫得慘白的燈籠面,一只垂在地上,半邊塌陷下去。

一塊蒙了灰塵的牌匾半半拉拉的,欲墜不墜。

檐角的燕子窩還在,可惜卻是燕去窩空,絮絮還記得少時同薛辭搗蛋,作勢要去掏燕子窩,被薛辭攔了。

高門大戶的門庭向來威嚴,薛家公公為朝中重輔,卻沒像旁的顯貴人家那般将偶然落在門戶前的燕子逐了去。

薛辭說:“它落在這兒,也挺好的。”

絮絮聽出了另一層意思。

雕欄玉砌,繁華淹沒,一切俱如雲煙,那些熱熱鬧鬧的景象自面前潰散去,只剩下天街細雨,澆在了離人心上。

一點一滴,莫不如刀刃般利落,紮得人疼極了。

“薛家,如何了。”她是顫着嗓子問的,阿蒙看見娘親探頭出來,高興得手舞足蹈,也不顧是在馬上,便伸手要絮絮抱:“絮絮,抱抱!”

絮絮未動作,兩眼盯着崔恕,不曾分移,阿蒙一愣,覺得絮絮好奇怪。

從前絮絮從不會忽視他的。

崔恕嘆了一口氣:“大小姐,這話以後不要問了,也莫再向任何人提起薛家,最好是忘個幹淨,連薛字也不再記得。”

絮絮扒着馬車檐的手忽然失了力氣,背後撐着她的力氣轟然倒塌,萬頃高閣一剎坍如塵埃。

那大約是死了吧。

也許如她無數次想象的那般,薛辭和其他人被割了腦袋,挂在城牆上,曝曬三天三夜。

只是她不曉得而已。

只有她不曉得。

“絮絮,我來接你回薛家。”他踏凡塵而來,騎着高頭大馬,一笑若豔陽,一笑又如深谷溪流,惹得她一顆心不聽勸的亂跳。

銀鞍白馬,飒沓流星,一剎那的花開。

“絮絮,從此你就是我薛家的媳婦了。”他眉眼溫柔,惹得茶樓兩旁的姑娘們尖叫不停,漫天而至的瓜果擲滿了大街小巷。

絮絮嬌怯地一擡手,丢過去用來遮面的絹扇,上頭繡了一枝桃花。

他以口銜之。

而後薛辭從崔演的手中接過絮絮,将她打橫抱起,輕輕放進了喜轎裏。

敲鑼打鼓,歡天喜地。

“蘭音,你回來了啊。”

絮絮掙紮着從回憶中脫身,擡眼看着面前的崔宅,覺得似乎更勝從前了。

崔演是坐着出來的,頭上罩了錐帽,裹得密不透風,絮絮打眼便望見了他的腿,卻沒敢問,經年不見,便是再熟悉的人都有些躊躇。

大約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更怯”吧。

哥哥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當年爹爹要與她恩義兩絕,是哥哥瞞着父親偷偷放走了她和薛辭。

“蘭音,是不是生哥哥氣了?”他仍是那樣溫溫柔柔的嗓音,即使在外頭人面前冷得像塊冰,可在她面前總是這般小心翼翼。

絮絮想說沒有,可是越想說卻越支吾不出聲來,愣到最後,就只剩一雙手握得跟榔頭似的,邦邦硬地砸在腿上。

才知道,不是假的。

真的是哥哥。

“崔恕說你病得要死了,哥哥,他騙我的,對不對?我情願你合着他們一起騙我。”絮絮蹲在崔演面前,探進他的錐帽裏,摟着崔演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全抹在了崔演新換的素袍上。

崔演拍着絮絮的背,而後把臉貼在絮絮發上:“他說的是真的,絮絮,我快死了。”

真誠到絮絮挑不出一絲虛情假意來。

“我永不會騙你的,在這世上,只有我們兩個真正相依為命。”他們是一奶同胞,一個胚胎裏分來的兩個男體女體,今生的命運都要連在一塊。

“所以,絮絮,我将你尋了回來。”

絮絮不解,某眼中全是疑惑,崔恕在旁邊輕輕咳了一聲,提醒道:“大公子,大小姐,外頭風大,咱們進去再敘話。”

自新帝登基,崔家因有從龍之功,而今已經大不同從前了。

一路上絮絮沒少聽崔恕唧唧歪歪,像是硬塞似的想把崔家這些年的近況全灌進絮絮的腦子裏。

高門顯貴的世家嫡女,自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只知春花秋月。

絮絮是崔家嫡女,未出閣前的一言一行,皆是崔家門風。而從前風雲莫測的朝堂局勢,分庭抗禮的寧王與廢帝,絮絮雖在閨圍,可一樣瞧得很清楚。

所以那時薛辭說要去揚州,絮絮才會如此歡喜。

先前在府門外,地處僻靜,是以顯得門庭冷落了些,可進裏一看俱是春意盎然,假山亭石,江南有的新鮮,此處莫不具全。

爹爹喜歡江南人的作派,倒是不稀奇,只是絮絮不曾想到,如今戰事不過初歇,崔宅便大興土木,動了好大的工程,且不說銀子,便是人力物力,那也有的煩擾。

這雕梁畫棟的精致,倒平白惹得人生嘆。

“爹爹倒是将寧王的毛摸得夠順。”

從前叫着寧王叫慣了,她們揚州那兒離京畿又遠,而今新朝初立,好些百姓們都還未從舊朝中脫出來,是以私底下仍是叫着寧王和陛下。

寧王自然是新帝,可陛下卻只是一個廢帝了。

就連祖宗祠堂亦進不去。

絮絮想起容璟那張臉,忽然想到容璟向廢帝行後人禮,以香火好生供着廢帝的牌位的場景,不由得笑了。

容璟那樣的人,怎麽會允許自己瞧不上的人騎在自己頭上。

他篡了廢帝的位,又哪會大度到将廢帝迎進宗廟,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他怎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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