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爹爹

“大小姐慎言,而今是陛下了。”崔恕更正她。

絮絮冷哼一聲,卻也懶得同崔恕再辯駁什麽,為了自己同阿蒙的安寧,她情願悄悄地爛在揚州城,一輩子不為人發覺。

崔演一直自己轉着輪椅的輪子向前,待行到一片竹林處,卻悄悄偃了動作,地面上劃過“沙沙”的聲音,風吹竹葉,嗚嗚咽咽的,像小孩兒啼哭。

幼時學書,薛辭做她的先生,總愛同她講一些尋常夫子不會講的志怪雜談。

有一篇叫湘妃竹。

傳聞上古堯有二女,一曰娥皇,一曰女英,同嫁與舜。

後舜壽終去世,娥皇女英無力回天,在尋夫途中投水而亡,死前淚灑在沿岸的翠竹上,淚痕不褪,那翠竹自此稱為湘妃竹。

湘妃竹最是忠貞之物。

絮絮也喜歡,所以少年時差使爹爹在自家的庭院,四處都種上了湘妃竹。

崔演停下來,先是靜了一會,不過一會,他借着崔恕的手臂,掙紮着要從輪椅上站起來,絮絮手握成了拳,還沒等撐住崔演搖搖欲墜的身子,他自個兒便一個猛子紮在地上,雙膝碰在鵝卵石小路上,“碰”得一聲脆響,絮絮聽着都覺着疼。

“絮絮,進宮去吧,只有你能救崔氏。陛下一直都不曾忘記你。”

眼前的湘妃竹似乎也在笑話她。

絮絮擰着眉,嗓音顫抖,忽而笑道:“哥哥你說什麽胡話呢,容......陛下與我有什麽幹系?”

崔演攥着她的裙擺,先是用了好大的力氣,而後倒慢慢松開了,昂首便要去搭絮絮的雙手:“只有你一個人看不明白,蘭音。”

他唇邊蔓延出一個苦笑,錐帽因方才的動作而掉落在地上,然後露出一張同絮絮一模一樣,但蒼白到像鬼一樣的臉。

“不可能,不可能!”她瘋了一般跑開。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崔蘭音,此生此世,我都不會放過你。

崔蘭音,我不會放過你。

“容璟你這個瘋子!崔演,你也瘋了,你們都瘋了!”這世道瘋得厲害,只有她一個人,還清醒着。

絮絮奔跑間碰倒一個侍女端着的銅盆,熱水潑到那侍女身上,驚得她高呼痛意,水花四濺到裙擺上、地上,萬物若鬼魅,伸出手,恨不得将絮絮撕扯得粉碎。

絮絮把手扣在腦袋上,想要隔絕一切侵蝕而來的幻像。

她循着記憶,想要逃離。

“阿蒙,我的阿蒙。”她回頭去找崔恕,想要求他和哥哥把阿蒙還給自己。

卻碰見了久不見面的父親。

翠蘭音和崔演,是崔奉最愛的嫡子女。

可他們一個個的,全都忤逆了他。

“蘭音,你會同意的。”一如當年。

“爹爹,可不可以不嫁給薛辭?”

“你不是很喜歡他嗎,怎麽不願意了?”

絮絮撓着頭,想了想:“只是覺得女兒還太小,不想早早的嫁為人婦,薛辭哥哥是很好,可我說不明白,倘若可以晚一些的話,女兒想晚一些再談婚論嫁。”

可她還是在十四歲的時候嫁給了薛辭。

“蘭音,你最聽爹爹的話了。”

娘因懷了雙生子傷了根本,後來又懷了弟弟,可卻在生弟弟的時候難産早亡,母子俱損。

她和哥哥,在十歲的時候失去了娘。

爹爹好似就是從那時起,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看着她和哥哥時,既憐愛又瘋狂。

他常挂在口中的:“這世上只有權力與你終身為伴,什麽天長地久,都是騙人的。”

娘死後,爹爹又納了幾房妻妾,他辛苦耕耘,總算有了收獲,蘭音和哥哥也多了好幾個弟弟妹妹。

可爹爹告訴她:“只有你和阿演才是爹的心頭肉,只有你們才是。”他這般說,絮絮便也信了。

三個年頭未見到爹爹,他倒似返老還童般,青春更盛了。

蘭音出嫁得早,即便為人婦五年再回來,也不過十九之齡。

而爹爹,今歲才三十六。

春秋鼎盛,風華正茂,舉手投足間還留着曾經的清河第一郎君的風度,彼時多少妙齡女兒為了一睹爹爹容貌而終日躲在茶樓雅間翹首以望。

她唇齒打顫,喚了一聲:“爹爹。”

崔奉透過絮絮的眼,似乎看見了另一個女子。

她眉目寧靜,掩唇笑着道:“崔郎,我煮了茶來。”

可終不是她。是蘭音啊。

“蘭音,你總是要回來的。”只要薛辭死了,你終是要回來的。

“可是我回來,哥哥就要死了,是不是。”并非是‘哥哥要死了,所以才将她帶回來’而是‘她回來了,哥哥就得死。’

崔奉不曉得自己這個女兒是怎樣理解的,可這樣理解來,卻也是沒錯。

崔演的确是在撐着一口氣等她。

過去半年中,流水的游醫、禦醫,紛沓而至,又灰溜溜地嘆氣而去,都說崔演是胎裏帶來的病,藥石罔靈,人間再留不住崔家的大公子了。

大夫們一個個的,自顧自的搖頭,崔奉握着拳看着病榻上的兒子,眼前之景與數年前之景竟重疊起來。

而現在,蘭音就在他面前。

他還有寄望。

無論是蘭音還是崔演,無論是哪一個活着,都好,他要送他們往最高處去。

崔奉松開拳頭,想去扶絮絮的肩,卻不期然的被絮絮躲了過去。

她以一種仇視的目光看着他。

“爹爹明白,你該恨我。可我沒有殺薛辭,也從來未曾為難過你們,除了那一回。”雖然嘴上說着要與絮絮恩斷義絕,可私下裏知曉哥哥的徇私行為,卻也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爹爹想你和你哥哥做人上人。”你明不明白。

“這世上沒什麽一成不變的,薛家會倒,薛辭的愛會變,只有握到手的榮華富貴,能伴你終身,我答應過你娘,要讓你一輩子無憂無慮,可蘭音,爹爹一個人是做不到的。”

絮絮的肩膀松了松。

崔奉再搭上去,由輕到重,由虛到實,最後握在手裏。

“蘭音,回來吧,為了你哥哥。”

為了哥哥,真的是為了哥哥嗎?

“蘭音,我活不長了,以後崔家只有你了。”

只有你同阿演,才是爹爹的心頭肉。

從前與現在混合在一起,颠倒了晝夜,颠倒了晨昏,混亂了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哥哥自湘妃竹後轉來,崔恕推着輪椅,兩個人隐在陰影下,哥哥的錐帽捏在手裏。

絮絮聽見自己說:“我是誰。”

崔蘭音。清河崔氏的嫡長女。

“我是崔蘭音,于十四歲嫁予薛家長子薛辭,而今是薛氏,我丈夫屍骨未寒,爹爹,還有哥哥——”她轉頭輕瞥了一眼崔演,目光似有萬鈞重。

“竟想将我送入禁中以媚君王。”她輕嗤。

“還是個篡位竊國的亂臣賊子。”

目光轉回到崔奉面上。

“是你們瘋了,還是我瘋了?”

一個出嫁女,再作為禮物獻入宮中,古今未聞的怪談!

況且,她同容璟,已有五年不曾相見。

五年的光陰,再怎樣深厚的情義都應當泯滅了。

何況是容璟。

“蘭音,薛辭......”崔演神色怪異:“誰告訴你薛辭死了?”

“他說過,只要他還有一口氣,萬水千山也來尋我。”薛辭從不說謊。

“其實......”崔演似要說什麽,卻被崔奉截住了話頭。

“蘭音,不管如何,爹爹希望你能答應,畢竟如今的你并非一個人。”

薛氏一族怕是已悉數傾覆,上百年的薛姓,也許就還剩阿蒙這麽一個獨苗,爹爹疼惜女兒不至于傷了絮絮的性命。

可阿蒙,卻是不一定了。

“爹爹聽聞你為薛辭生了一個孩子。”

絮絮驚愕地擡頭看崔奉,他目色複雜,帶了些威脅的意味。

從前他可以狠心斷了父女情,如今自然也可以狠心做些別的,比如掐斷阿蒙的脖子。

他們母子倆的命不過是砂石地裏的草芥,有心人稍稍一折,便是身首異處。

她可以,阿蒙不可以。

“若你非要阿蒙的命,你們同樣也得不到我的。”絮絮的鬓邊一直簪了根銀釵,那是薛辭臨臨行前贈予她的。

倘若有一日萬不得已,可用此釵保全名節。

絮絮手快,一把取下鬓邊的銀釵,就抵在喉口,細皮嫩肉的世家小姐的喉嚨,不比那些粗人,只消稍稍用力,這世上就會多一個香消玉殒的亡魂。

“我說到做到!”說罷似乎是怕崔奉不信,又深了半寸,脖頸間依稀有血跡滲出,開始不過一點輕微血色,血從指上滴落,染紅了襟前一片。

異樣絢爛。

絮絮忽然想起薛辭曾帶她去瞧的那片山茶花。

可是崔奉并無動作。

倒是崔演喊得撕心裂肺,連額角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哥哥說的沒錯,這世上,唯剩他們相依為命了。

“蘭音!”

可意識不聽自個兒的,一腔心意地就要向地上倒去。

絮絮覺着,自個兒若是就這麽死了,倒也怪好的,省得再受世上的各種磋磨,她好苦啊,她好痛啊,她恨不得鑽進薛辭的墳墓裏,牽着他的手,就這麽相依相偎的,一塊兒去那佛經裏說的西方極樂世界。

誰叫這世間這麽苦。

“阿辭,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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