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宮

四月裏連下了小半月的陰雨,禦園的花都萎靡了些。

可容璟倒是覺得杏花微雨,也不妨礙春色如許。

“皇後娘娘在教導大皇子不方便親自來,特叫奴婢送了羹湯來。”這是皇後宮裏派出的宮女秋蕊說的話,随行拎了個食盒,遞到姜四喜的手裏,順道還不忘瞅了瞅四喜的眼神。

四喜是容璟的貼身內官,自容璟為寧王時就伴着他,一路吃着苦頭過來的,因此這會子容璟成了新帝,四喜也正經算個禦前紅人,旁人見了都得尊一聲“姜公公”。

“陛下近日來還是不曾踏足後宮嗎?”秋蕊小心翼翼地問四喜。

陛下性子淡漠,不喜喧鬧,皇後也是揣摩了多年,才一點點琢磨到關竅,從早年的殷勤問候到如今的“恰到好處”,不知受了多少的冷眼。

四喜執着拂塵,接過秋蕊手上的食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不曾呢,陛下這性子,皇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雖說宮裏的後妃都是陛下的妻妾,可誰家的妻妾見自己的夫君這麽難呢?”

前朝也有不愛女色的君王,可不愛女色愛到新帝這程度,倒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秋蕊得了想要的消息也不便再逗留了,只是走前從手上褪下一個镯子硬是塞到四喜袖子裏:“還請姜公公收下,娘娘的心思您是知道的,還請公公在合宜時稍稍美言,說娘娘兩句好。”

有時候,紅人的一句話比旁人的千百句還頂用,皇後雖為正宮母儀天下,可呆在陛下身邊的時間還沒有一個內官多。

禁宮內的女人,做什麽都要守規矩,為着體面,需得時刻恪守禮儀。

雨勢有些大了。

四喜裝着推還了兩次,而後心安理得的收下:“秋蕊姑娘放心吧,我記下了,叫娘娘只管放心。”

大殿裏,容璟端坐在龍座之上,朱筆提起,又再擱下,最後掀了桌子起來,一刻間反複了好幾回。

出了殿門,四喜殷勤地用袖子舉在容璟額前,似是在替他擋雨。

禁宮內一片悶悶的青灰。

早春的蟲子,鳥兒一時間都叫喚起來,枯燥的靜。

容璟在餘光中瞧見被擱在門口的食盒,面目平靜,四喜卻是搶先攔着他的視線,一腳将那食盒踢到拐角處:“奴婢這就處置了!”

沒有別的話了。

老半晌等來容璟的一句話:“仗着自個兒資歷老胡亂應事,朕遲早掀了你的皮。”

沒得驚起他一身的冷汗。

陛下是什麽人,刀山血海裏真真正正闖過來的,最恨旁人打着他的旗號做什麽硌應事,這回被陛下抓着了,可不死路一條?

“下回莫再讓朕瞧見。”一句戲谑。

倒是整的四喜半條命都快去了。

他繃緊了後背,看着陛下負手立在檐下,沒來由地想起數年前的某個雨天。

那個身着青衣的女子歡呼着奔入另一個男子的懷中,笑着、跳着,錘着那男子的胸膛,那時候陛下的神情就和現在一樣,落寞無比。

作為陛下的貼身內侍,四喜敢驕傲的說一聲:他,瞧見萬人之上的天子的落寞,當然也只有他。

感情陛下是又想起那個女子了。

“陛下,多少年了,總該過去了。”從成康之變開始,陛下聽聞她同那位消失無蹤,急得發了瘋,險些丢下三軍去尋她。

後來,陛下聽那人說,她死了。

再沒有後來了。

容璟看了四喜一眼,看得四喜毛毛的,像是要吃人一樣:“你真是活膩了。”

陛下最讨厭旁人勸他,過去了,在他心裏,這事一輩子也過不去,四喜知道,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是瞧見英明神武的陛下露出那般傷情的模樣。

那是俗人才有的煩惱,可陛下是上天之子,怎會為情所困呢?

“罷了。你從早上開始就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麽事要說?”容璟看着雨,看它們如線一般從天上落下。

四喜撓了撓後腦勺,倒是有些躊躇,主要是這事吧,他不知當說不當說。

思慮一番過後......

“是清河崔家......”果然,陛下一聽這幾個字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立馬扭頭看他,只不過大約是為了維護他天子的威嚴,陛下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扭了回去。

“哦,他們怎麽了?”

“崔家大公子差人送了一件禮物來,還說陛下一定會喜歡的。就在禦園的涼亭中,崔公子說他過不來,就不親自送了。”四喜更小心翼翼了。

要說這崔家大公子也是個能人,數日之前辭官而去一點餘地也不留把陛下氣得掃了手邊所有的案牍,還發了狠話叫他一輩子別進宮。

這會子又巴巴上趕着來送禮物了?

這心比他四喜都大。

果不其然,容璟冷笑了一聲:“這種大話他也敢放口?”

“那咱們就去瞧瞧!”說着就要走。

“愣着幹嘛,擺駕啊!”四喜慌忙招呼,于是打傘的打傘,擡轎辇的擡轎辇,十來個小太監排成兩列整整齊齊地跟在容璟身後,四喜打着傘追着容璟攆。

容璟步履大,小太監們個子矮步子小,又冒着雨,淋得滿身滿脖頸的,臉上全都花貓一樣。

不過因為容璟的任性,他也好瞧不到哪去,到了禦園的涼亭附近,容璟對他們道:“你們就別跟來了,朕自己取瞧瞧,這回崔演若送放了大話,朕正好治他的罪!”

“哎喲,陛下,您這樣可怎麽得了喲!”

眼看着容璟進了涼亭,還不許他們跟進,雨勢又大,容璟平白挨了一澆,發全濕了,龍袍貼在身上,瞧着就是要着涼的樣子,風吹得還涼飕飕的,四喜真真是要焦躁得語無倫次了。

“姜公公,莫跺腳了,咱們吶,這回是鐵定要挨罰了!”

嘿,這是哪個小兔崽子說的大實話,真是氣得他心頭火冒三丈高,陛下說沉穩也沉穩,孩子氣起來卻也是誰都沒轍!

禦園的海棠花都開了,紅豔豔的一片。

容璟喜歡淋雨,這是他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其實也不是沒人知道。

崔蘭音。

“崔演真是越來越不把朕放在眼裏了。”因着蘭音,他對崔家已是諸多忍讓,崔演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他的底線。

換做旁人,該死千百回。

可誰叫他是蘭音的哥哥,還同蘭音長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崔演沒同你說過,宮內女子不得着青衣麽?”他咄咄逼人,言語冷厲,似乎下一秒就要高呼人來将面前這個女子丢出宮外,亦或是,殺了了事。

這是禁宮中常有的傳聞,曾有宮女勾引新帝,新帝不為所動,杖斃之。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去,越走近,便越有一種發自骨髓的熟悉感,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經年不問的故土中蘇醒了一般,那樣癢癢的。

即将破土而出。

她有一把細瘦的骨頭,碰一碰就要折斷似的,鴉青色披帛半搭在她瑩潤的肌膚上,觸手隔着紗都一片溫軟,直叫人蘇了三魂七魄。

脖頸倒是纖長,叫人忍不住要去掐一掐。

容璟也是這麽做的。

“好脖頸,不知誰來了結它。”容璟有着許許多多的怪癖,而日常壓制着的,心底的暴戾便是容璟自認為最怪的一個怪癖。

“朕最讨厭自作聰明的人,你,還有崔演。”

只隔着一步,半步,終是見着了——她。

蘭音也見着了他。

明黃色冠冕,十二冕旒垂下,發濕了一半,滴滴答答地貼在襟前,只是掩不住那幅深邃的眉眼。

而她的姿容,卻是更勝從前了。

容璟覺得這該是一場夢。

不然為何蘭音會在此處。

“蘭音,下雨了。”他伸手去接涼亭外的雨絲,仍同夢裏一般,沒有任何溫度,甚至落在他手上沒有任何分量,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她不說話。

似乎更印證了這只是他容璟的一個夢。

于是他大膽起來,手落在她臉上——她沒有拒絕,只是眼角似有淚意翻湧,蘭音閉上眼時,一滴熱淚自她眼角滑落,落在容璟手心。

滾燙的,立時便涼了。

她胸脯起起伏伏,似在忍受着什麽,同過去無數個夢境一般。

“陛下喜歡我麽?”她說話了,嗓音一如既往的好聽,容璟只覺得暈暈乎乎的,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口,可又怕太過直白吓到蘭音。

于是醞釀一番後才佯裝克制般道:“喜歡。”

“那從今往後,蘭音便是你的了。”蘭音是你的,絮絮卻永遠是薛辭的,這世間上真正的崔蘭音已經死了,死在不知名的,某一天。

她唇角挂着笑意,離他很近,可容璟卻覺得蘭音離他無窮遠。

一般這個時候,夢就該醒了。

可今日還未。

四喜并一衆小太監們仍在淋着雨,不知是誰連打了三個噴嚏。

“快給我收聲,若是讓陛下聽見,仔細你的狗命!”在宮裏當差就是這樣的,主子一句話便能讓你一時上天,一時入地,可偏偏容璟又是個最陰晴不定的主,因此這班小太監一向畏君如虎。

“怎麽陛下還不甩袖出來啊。”

若按着往日,陛下見了送來的女子,一向是二話不說便要甩袖子走人,可今日怎麽回事?

四喜瞪大了眼睛,撐着身子往前探,只不過面前有海棠花遮掩着,什麽也瞧不真切,只不過他這般看着看着便發覺那涼亭裏的女子越發眼熟。

腦海裏思慮萬千,搜索枯腸地把他認識的女子全都想了個遍,四喜才終于咂摸出點東西來,指着青衣女子疑問着:“崔蘭音?”

而後是:“崔蘭音!”聲音猛得高了起來。

“竟然真是崔蘭音!?”一定是崔蘭音,若是旁人,陛下絕無可能耽擱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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