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甘泉

雨停了,偏偏在一行人正正好到了廊檐下時,突兀的停了。

琉璃瓦上淌下一滴水珠“咣當”砸在四喜鼻子上,他瞪了瞪眼睛,胡亂抹去,眼尾掃了掃大殿,門已阖上了,還是他頗為貼心的給阖上的。

“可惜了東西。”不知怎的就觑見先前被他自個兒踢到角落裏的食盒,從始至終陛下的目光便只追随在一個人的身上,無論生死,旁的人,便是再巧妙的心思,也終不過是錯付。

絮絮未淋到雨,反倒是容璟,渾身淋了個透潮,衣裳上還淌着水,滴滴答答地往木板上滴,走過來時,站過的地方便留下好大一塊水漬。

他手裏攥着幹淨披風,眼瞧着就要往絮絮身上搭。

絮絮捏着衣袖,指頭摳着掌心,正不曉得怎麽辦時,殿外忽有人高聲詢問。

“陛下,熱湯已備好,可要請姑娘前去沐浴?”宮裏的人頭一回見絮絮,瞧得出陛下是極喜歡她的,可到底沒個正式封號,既不能等同普通宮女,也無法稱其為主子,只好先叫着姑娘了。

陛下難得還有這樣殷勤的時候。衆人不由感嘆道。

絮絮低着頭,睫毛微眨了下,就這樣,容璟伸出去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然後只是稍頓了下,便極其自然地将手裏的衣裳披在絮絮肩上。

因為替她披衣裳,容璟靠得極近,那股子冷冽的氣味一剎那間撲來,生猛異常,配着他修長的手指,緩慢地,在絮絮襟前打了一個結。

像是在虔誠地擺弄着什麽,總之沒有他那樣系結的。

她的手指扣得越發厲害了,微微的,伴着些顫抖。

“為何怕朕?”容璟捏着她的下巴,指尖稍稍用力,迫使絮絮擡起頭來。

容璟的臉就在眼前,那雙利目聚攏過來,鼻息間的熱氣混着他身上的冷冽香氣悉數傾在絮絮面上。

他眼裏蘊了怒火,神色卻是異常平靜。

數年未見,寧王威勢愈重。那是爹爹第二次見容璟時說的話,彼時就已現端倪,可絮絮太蠢,竟一直未能察覺,還一直當他是當年那個冷言冷語但不失溫柔的大哥哥。

果然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容璟。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臣民皆為陛下所有,蘭音不過是一罪婦,父兄既将蘭音獻上,蘭音自然也得有作禮物的自覺,豈敢害怕。”

多年未見,蘭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齒。

可是容璟不歡喜她稱自己為“罪婦”,甚至是厭惡。

厭惡她曾作了人婦,又恨薛辭奪了他的蘭音,更厭惡如今這個,以強權誘惑逼迫蘭音的自己,哪怕這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

可他終究可恥的動了心。他想要留住蘭音,永遠的,永永遠遠的,将蘭音留在這禁宮中,陪他看日出月落。

無論她是否願意。

“崔蘭音。”他加重了聲音。

容璟并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帝王,這一點四喜便深有體會,可是自打進了這內宮裏,便少有敢忤逆他意思的人,哪怕尊貴如皇後,也不得不看他臉色行事。

可是蘭音不會,因為她是崔蘭音,不是容璟宮中的任何一個女子

容璟扣住她的肩膀,企圖去抱一抱她,可絮絮卻仿佛受了刺激似的,先是掙紮着想要逃離,然而容璟下了力氣,她根本掙脫不開,後來便索性放棄了。

“蘭音,你終是回到朕的身邊來了。”

那是一段長久的空白,沒有蘭音的空白,整個世界似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再不會為一朵花的盛開而高興,亦不再會因為失去什麽而傷心。

他丢了最重要的東西。

可現在,他的蘭音回來了。

“方才淋了雨,別着了涼,四喜,你帶崔姑娘去甘泉宮泡一泡。”容璟前半句是對着絮絮說的,後半句卻是對着外頭說的。

四喜的耳朵一向尖得很,尤其是對待容璟的吩咐時。

甘泉宮原是一處人工溫泉,因陛下喜歡泡湯池,而每年去行宮中費時費力又費物,是以陛下特命能工巧匠在宮中修了一處溫泉出來,地方不如行宮的溫泉寬廣,可整個宮中,能泡那湯池的,不過陛下一人。

換言之,這是陛下的私人湯池。

普天之下,唯有崔蘭音,得此殊榮。

“崔姑娘這邊請。”四喜一壁引路一壁偷眼去瞧那位陛下心心念念的崔家大小姐。

的确是生得極美的,可後宮之中生得美的娘娘也有的是,可卻不曾見着陛下為哪個娘娘這般折腰過。

“姑娘福氣真好,能得了陛下的青眼。”照四喜來看崔蘭音的确是好福氣的,遇見這麽以為情深的帝王,身居九五仍念着昔日愛慕的姑娘。

絮絮冷冷道:“公公不必拍我的馬屁,等陛下哪日厭棄了我,只怕你們躲都來不及,慎言。”

四喜驚得一頭冷汗,賠笑道:“姑娘才該慎言,您的好福氣哪那麽容易斷了,依奴才看,您吶,是雲上的人,這輩子也下不來。”

這麽兜兜轉轉,可算是将絮絮的話給圓了過去。

這宮裏的人哪兒都好,說話也好,做事也好,可就是一點,太過圓滑,沒有一點真心。

四喜是容璟禦前的紅人,非容璟不得使喚,平日裏那架子也是端得挺大的,鮮少能被什麽人差使,可今日,卻帶了一個美貌女子去了陛下專用的甘泉宮。

這其中的門道似是不言而喻。

宮裏的消息傳得快,絮絮人還沒到甘泉宮,消息便已傳遍了六宮。

“姜公公,這是?”守門的老姑姑長居深宮,打從□□那時候熬出來的,早就修成了人精,一瞧見陛下近前的大紅人姜公公領着一個女子前來,這心思立馬便活泛起來了。

四喜沖她笑道:“這是崔家大小姐,來宮裏做客,不巧淋了雨,正要去泡泡去了寒氣呢。”

且不論是哪家的小姐,四喜這話裏的信息含糊,可卻也好解讀。

凡是女眷進宮必得皇後恩準,再者女眷進宮無非是探望妃嫔,且大多是有宮中妃嫔邀請而來,可四喜方才只說了在宮中做客,卻并未說是哪家娘娘邀請來的,可見這話有貓膩。

且最最最重要的是,甘泉宮一處,非陛下首肯不得進出。

這女子,看來是大有來歷。

絮絮讨厭這樣的目光,更厭惡這樣被人擺布的自己,可身在其中卻是半點不由人。

幼時讀《奇貨可居》,總覺得呂相好心機,異人好運氣,可現如今再想起來,卻是覺得,奇貨可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絮絮自認為自己便是故事裏的異人,在這樣的情境下。

甘泉宮不算奢華,大殿之中挂了兩三層厚厚的紗,後面是一口湯池,四四方方的,四個角都有龍形頭雕,機括就在一邊,只要稍稍扳動,那龍頭口中便會放下水來。

宮人們魚貫而入,兩個撒花瓣,兩個一邊一個将紗幔放下。

盧姑姑一擺手,便又有一個宮女,垂着頭,過來便要解絮絮的腰帶,倒把絮絮吓了一跳,緊張地扣着腰帶,一臉戒備地看着那宮女。

“奴婢是伺候姑娘沐浴的侍女,姑娘只管放松便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皇宮便是這天底下最大的朱門。

絮絮不過泡個澡,竟連衣裳都有人代勞來脫,這些宮女們瞧她的眼神,盡管藏了克制,可目光裏的打量、新奇終究是怎樣也藏不住的。

好似她是個稀罕的物件。

絮絮是最不喜歡這樣的目光的,因此道:“姑姑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不慣人這樣伺候,還請姑姑将這些小姑娘們撤出去,我也好清淨些。”

宮女們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前些日子才撥到甘泉宮來給盧姑姑□□,且絮絮又是做娘的人了,心态自然要比旁人要老些,是以便把那些宮女喚作小姑娘。

可其實她自個兒也不過雙十左右。

盧姑姑人精似的,也瞧得出這位主兒面上的不高興,可一時礙于規矩,頗為難地擡頭看了看絮絮,支吾道:“這......崔姑娘,這不合規矩呀。”

四喜咳了一聲,細聲細氣道:“崔姑娘既說使得,那便是使得,這規矩是人造的,自也可叫人廢了去。”言下之意便很清楚明白了。

一切需以這位崔姑娘為先。

這是陛下的命令。

不過好在這位崔姑娘并不是什麽難纏不講理的主子,見四喜同盧姑姑争執不下,盧姑姑又一臉為難的樣子,便出言道:“既是宮裏的規矩,便按規矩來吧。”

小宮女像是頭一回伺候人般,頗為難為情,替絮絮解衣時略顯局促。

絮絮看着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時,一時起了感慨,便主動問她:“你幾歲了,怎麽流落到宮裏的?”

“流落”一詞,真是荒謬極了,禁宮是天底下最富貴的地方,可饒是這樣的地方,在崔姑娘的口中也不過是個“流落”。

若是叫後宮的女人們聽見,怕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于是四喜趕忙道:“姑娘慎言吶!”邊說還邊瞅了一眼盧姑姑,後者也是低垂着頭,似是什麽也沒聽見。

四喜抹了抹冷汗,心道,這一路上他連心驚了兩回,提了兩回子的慎言,可這位崔姑娘卻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當真是令人着急。

小宮女一慣遲鈍憨厚,可這次的氣氛到了這種地步,盧姑姑大氣不出只顧垂着頭,四喜狂抹額上冷汗,小宮女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一下子便跪在地上:“是奴婢笨拙,唐突了崔姑娘,還請姑娘寬恕奴婢。”

倒把絮絮整得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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