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冰雪消融
他似乎聚集了雪地裏所有的目光。
樂晨安看着他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周圍很多鏡頭還未來得及放下,他并不想入境。可暮寒卻絲毫不在意,周身的銳利的氣場似乎還未消散。被這樣一個人盯着,頭皮都在發麻。
臉上落了許多殘雪,暮寒用牙齒咬了一只手套下來,手指拂去鼻尖的雪花。似乎是聽到了樂晨安深深抽了口氣,他斜着眼睛看過來,樂晨安看到逆光中他睫毛上的落雪折射出致幻的光斑。
人在某些特定條件下,對時間感知力會錯亂。比如深度睡眠,比如旅行。
日落仿佛只是一眨眼,暮寒從小木屋取了手機給他,跟他點點頭道別。
一整個下午,他們似乎沒說幾句,也沒做什麽。他的記憶只留下了那麽幾個碎片,是那個人像只漂亮的猛禽一般展開羽翅盤桓在雪白的細浪之上。滑雪服寬大,将整個人從頭到腳罩得嚴實,可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從那具身體裏迸發出的一往無前。
手機裏是小助理留下的購物單。手指按着屏幕上劃了好幾下才把長長的列表拉到底。
紀念品店裏很多國人,他随手翻了翻那些毛絨和飾品,無一例外都是made?in?China。他将單子上列的東西塞滿了整個手推車。付錢的時候宋深終于來了個電話,叫他回去吃飯,安排明天拍攝事宜。
在酒店的餐廳和他們一起吃了頓沒什麽味道的晚餐,連續兩三天一直吃西餐,幾個天朝胃都有些受不住,經過別人房間門口聞到的泡面香都要了命地令人垂涎。
樂晨安跟他們一向沒什麽話好說。消失了一天,并沒人關心他個一句半句。
宋深是個話不多的人,飯後叫了樂晨安去他房間幫忙整理器材,順便簡單聊一下拍攝計劃,依着薛曉和品牌方溝通的意思,他們要着重表現出純淨感,空氣感。護膚品的主要客戶群是20,30代的年輕女性,所以拍得唯美一些,也合乎冰雪給人的感受。
樂晨安擦着鏡頭出了神,冰川融雪,曾經他也覺得那是既寧靜又溫柔的場景,細流涓涓洗淨浮華。曾經。
而他這一刻想到冰雪,心底裏卻湧起一陣炙熱,像埋藏在深處未知的力量,孕育出生生不息。
樂晨安盯着鏡頭的增透膜,不同光源下呈現出深深淺淺的紫。
“宋老師,我有點想法……”他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開了口。
宋深坐在旁邊,怎麽看都是個體面且冷淡的男人,不到40歲,爬到了現在的位置,有實力,有運氣。圈內不少傳聞,他爬過女明星的床,爬名編名記的床,換來了機遇。
Advertisement
樂晨安能進他的工作室着實是巧合,大二的時候,他和另外三個男男女女被甄選成某沙灘品牌的模特,當時的攝影師就是宋深。
已經有了名氣的攝影師與想象中不同,成熟幽默好相與。他們在海邊瘋了一天,傍晚拍攝結束宋深做東帶着小模特們和助理們泡在海邊的酒吧裏,一群人有微醺有爛醉,除了要開車的助理,只樂晨安這個不沾酒精的人還保持完全清醒。
從洗手間回來,他發現助理去開個車的功夫,宋深被兩個牛鬼蛇神拖着往二樓走,似乎是掙脫不開。樂晨安一愣立馬分開人群追上去,一番糾纏挨了一耳光算是把人安全地帶了回來,宋深也不知請不清醒,上車之前吻了他,舌吻,沒人注意到。
樂晨安沒覺得惡心,就像公交車上被站不穩的姑娘坐了一下大腿,內心毫無波動。
畢業投簡歷的時候,宋深也已經從小有名氣迅速發展成時尚攝影圈大牛,樂晨安當初廣撒網,卻也沒想到順順利利就進了工作室。宋深許是不記得曾經的小插曲,把他安排給了助理小唐。小唐大名唐昕,是個剛剛30歲的女攝影師,原本拍婚紗,後來甘心從助理幹起,跟了宋深3,4年。現在偶爾接一些宋深不拍的小資源。
從半年多前樂晨安進了工作室,除了一次室內布光就沒人讓他碰過快門。聯絡客戶都算美差了,通常就是買咖啡,租棚,打掃,開車,遛狗的雜活,專業相關他一句話都插不上,只能自行圍觀,偶爾想測個光布個燈還要被唐昕賞白眼。他趁宋深有空時提過幾次,通通不了了之。宋深說,進了圈子除了多學點東西,多磨磨性子也重要。
“什麽想法?說說看。”宋深本來要掏煙,聽到他開了口又把抽出一截兒的煙拍了回去。
說實在的來之前他就看過廣告創意了,弄個冰天雪地背景,放個明星修到毛孔都看不到的半身或者大頭照進去,再P點透明的水流水珠閃閃發亮的雪花什麽的或者往臉上掬一捧水,早都被用爛的梗根本談不上創意。
“我覺得我們可以跳出那個拍攝套路,最近兩年美妝品都喜歡找男性代言人,自然跟柔美的女明星有所不同,我覺得我們可以從這裏入手。”樂晨安停頓了一下,對方沒有打斷。
“既然我們來到滑雪場了,自然可以展現一些更加活力,生機的東西,跟産品某些介紹也可契合,薛曉本人一直以來也很少展示運動系這一面,我們不妨試試看。”
宋深沒說話,盯着他看了半天。
第二天總算是全員起早,天公也作美。
晨光柔和,宋深破天荒讓他測光。
不知道是起床氣還是對他的個人情緒,薛曉看着面色不痛快。他反倒覺得挺好看,平日鏡頭裏那些假惺惺地裝可愛是他最反感的了。
“大明星,你慢慢轉幾個角度看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宋老師的哈蘇,透過鏡頭看進去,薛曉的皮相骨相都得天獨厚,鼻梁直挺平滑側顏尤其好看,樂晨安向來喜歡這種眉清目秀文氣纖細的類型。只可惜薛曉是個表裏不一需要時刻營業的大明星,實在讓人好感不起來。
造型師今天幫他搭配了一套撞色裝備,純黑色銀色圈領雪服,外搭一條霧霾藍背帶雪褲,銀色滑雪靴,灰色毛線帽配茶色偏光雪鏡,沒有帶頭盔。
在樂晨安的強烈堅持下,摒棄了一貫的韓式濃妝風格,今天只是簡單修了眉,打了陰影高光,五官幹淨立體。
鏡頭裏的人和景都很完美,薛曉熟稔地給出各種表情,可他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扣上濾光鏡,調好白平衡,測了光又将曝光補償調高,他低頭看了看雪地,團了個小雪球,鼓足勇氣擲了出去,雪球不負所望,劃出個優美地高抛物線準确落到了大明星的雪鏡上。在擊中鏡片的瞬間碎裂開,不規則的雪花結晶落到薛曉的睫毛上,鼻尖上。似乎是被突然襲擊砸懵了,薛曉不可置信的回過頭看他,角度剛好是側逆光,他舉起相機,等待迷茫逐漸轉變為怒氣的瞬間。大眼睛裏真實的驚詫還留了個尾巴時,他按下了快門。
“你幹嘛!”大明星氣得撲上來推他,樂晨安護着相機任他推搡,按了回放鍵查看圖片。
薛曉看到他對着屏幕出神,也順着看過去,一看手上也忘了動作。
帶上了憤怒值的薛曉眉頭微挑,鼻尖帶雪,眼神生動銳利,嘴角微撇,侵略性中和着白皙的皮膚和過于精致的輪廓別有一番少年氣盛。
五分相似吧。
如果畫面上是暮寒大概美得更有攻擊性,也更有張力。昨天攝人心魄的一瞥深深印在腦海中,沒能記錄下來他深感遺憾。
宋深拿過相機,遞給他反光板,幾個人在雪地裏忙了起來。
似乎是畫面效果不錯,大明星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配合度很高。宋深深谙商業廣告的拍攝套路,熟練地調動着薛曉的情緒。
可接下來的片子又恢複了過度雕琢的表情套路,好在今天他的妝感不重,勉強算是清新元氣。樂晨安看得出這是大師的基本操作,但同時也看得出大師似乎也為了天花板犯愁,連年沉浸在資本主導的環境中,宋深也知道自己不似當年有創造力了。行外人看來中規中矩挑不出錯,可作為藝術創作者心理總歸還是會有些追求。
這點在宋深翻看所有照片時尤其明顯,他停在樂晨安拍攝的那張半身特寫照很久才轉動滾輪。
“帥哥你很會啊。”薛曉這種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的真實狀态其實樂晨安并不讨厭。
“差得遠。”他沖大明星笑了笑。其實他心情也不錯,今天是第一次摸到哈蘇,筆記本裏原片的色彩準确純正,幾乎不必擔心有任何偏色影響到成片意境,局部細節豐富層次細膩,樂晨安看得手心出汗。所謂相機窮三代,他從來沒機會接觸這麽昂貴的器材,鏡頭驚人的表現力的确讓人欲罷不能。
過了明天他們一行人的雪山之旅就要結束了。
傍晚他獨自摸去小木屋,敲了敲門屋裏沒人,他裹了裹羽絨服,彎腰拂去木制樓梯上的一層薄雪,坐了下去。
與暮寒相處的24小時曲折離奇,其實他并不是以往樂晨安會喜歡的類型,美則美矣,但他時而像為馴化的獸,不自覺透露出壓迫感,時而像這雪山裏生出的妖精,蠱惑人心。讓人既嗅到危險想敬而遠之,又忍不住失控沉迷。
正出神,忽然有服務人員停在了樂晨安面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準備繞過他進門。
他發現那人推着車,車上是打掃的工具。
“請問房間裏的人去哪裏了?”樂晨安問。
“不知道,退房了。”
……聯絡方式都沒留……搞得像一夜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