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界的眼睛
樂晨安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字的辭職信,小心謹慎字斟句酌,确保将工作室上上下下褒揚贊賞了個遍,又單獨拎出宋深和唐昕對他的幫助以及自己對老師們的尊敬之情發散了一下。
寫完後通讀全篇,似乎自己是個不識擡舉,愧對前輩們的提攜和幫助的小人。
他手指懸在鼠标上方,遲遲按不下發送鍵。某個人不止一次說過,你只是個攝影師,有必要這樣麽?
思慮再三,樂晨安全篇删除了這份虛情假意的文字,新開文檔,簡練清晰地表達了自己不适合這份工作的辭職緣由,真誠感謝了這大半年來前輩們給予的機會和幫助,禮貌祝福收尾。
發了一份電子郵件,又打印了一份書面信箋。
周一一大早,他将印有‘辭職信’三個字的純白信封放到了宋深的辦公桌上,按部就班開始做雜事,打掃衛生,買咖啡,檢查和保養器材,确認工作安排,直到唐昕來上班。
“你怎麽來了?”唐昕端起已經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倒是沒給他臉色:“你還有半個月的假呢,反省得怎麽樣了啊?想通了沒?”她像往常一樣喝了口咖啡,轉過身被對樂晨安打開電腦準備處理片子。
最近唐昕開始獨立接拍雜志內頁,雖說不是一線時尚大片,可也算是長足升格了。
“Tiffany,我……”樂晨安深呼吸,靜下心來:“我的辭職信放到宋老師桌上了,也發了一封郵件給您。”
唐昕手上一頓,高跟鞋一蹬将椅子轉了過來揚臉看着他:“讓你反省你倒還鬧上脾氣了?怎麽,有人撐腰了覺得可以為所欲為了嗎?你還想不想在這個圈裏混了?”
不是鬧脾氣,不是賭氣,也的确不太想在這個圈裏混。
“唐姐,我是覺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做時尚商業攝影這個領域。”他心平氣和地迎着唐昕愠怒的視線:“我這個人有點笨,尤其對時尚不怎麽敏感,人情世故也不通達。畢業之前投簡歷有點沖動了,就想着進了大工作室跟着大師學,根本沒有認真規劃好之後的路。”
他被宋深的名氣和地位吸引,希望有朝一日得到同樣的認同和尊重。
可這條路走到現在的确背離了初衷,他甚至忘記了那天在圖書館中,是如何被那冊充滿人文氣息的攝影集所引導,走上了攝影的道路。
“我還是太浮躁了。”樂晨安沖唐昕笑笑:“有點辜負宋老師的期許,可現在的我配不上這個。也不該那麽急功近利地想出頭,您和宋老師說得都對。”
攝影是表達,只有徹徹底底明白自己要表達什麽,才算得上是個職業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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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昕嘆了口氣:“你自己去跟宋老師說吧。”
“謝謝。”樂晨安道:“如果有需要幫忙,你們随時喊我随時到的。”
宋深意料之中的沒什麽大反應,只是問他:“想清楚了?”
樂晨安點點頭:“謝謝您給我機會跟您學習。”
“知道留不住你。以後自己加油吧。”宋深點了支煙:“也謝謝你。”
樂晨安沒聽明白這句沒來由的感謝。
“想清楚挺好的。我說過了,你挺有靈氣的。”他吐了個煙圈,看着圓形慢慢氤氲開,緩緩道:“兩年前我就看出來了。”
兩年前……
樂晨安這才明白,宋深雖然從來沒提過,但他記得兩年前的事。
那次拍攝,樂晨安作為模特,跟他提了不少想法。
他那句謝,興許是謝樂晨安在酒吧幫他解圍。
“随你吧,找到新工作再離職也可以,工資發到你離開。期間還是要保證随叫随到。”宋深掐滅了煙屁股:“下午跟棚。一個服裝品牌的秋裝新品。”
“啊,好。”樂晨安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下班之後,他排隊買了兩盒不同口味的蛋撻,又買了粉蒸排骨和蝦餃帶回了家。約了暮寒一起吃晚飯,兩人好幾天沒見想來想去不願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就約在了樂晨安家裏。
自從新西蘭回來,他們不是你有工作就是我沒時間。
那天下了飛機,樂晨安把暮寒送回了家,心裏舍不得可又實在不好意思當着人家姐姐的面登堂入室。一個周見不着想的樂晨安抓心撓肝,暮寒話一向少,電話裏,微信裏,都是只字片語的回複。
樂晨安拎着食盒站在樓下,臨近街邊的綠化帶裏全是蚊子,沒一會兒就咬了他一身包。
暮寒總算是姍姍來遲,從出租車上推門下來。
樂晨安興奮的迎上去,拽着他就往樓上跑。
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猛地把暮寒整個人掼到門上,手臂緊緊勒着那窄腰,拼命吸着他頸間的氣味:“可想死我了。”
暮寒笑得直抖,伸手摸摸他的後腦勺:“餓了,吃飯。”
“我辭職了。”他邊啃排骨邊說話。
暮寒聽了放下了手裏的蛋撻,認真看着他。
“我想明白了,雖然人文攝影師難賺錢,不過一直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确實挺折磨。也很難獲得成就感。久而久之,靈感啊,才華啊,都會慢慢跑掉。”就連宋深這樣,擅長人像攝影的大師,時間久了都要向資本低頭,現在的他拍照似乎只是工作,早沒了創作的熱情。
“你想拍什麽?”暮寒問。
“說不上具體的,拍人為主吧,不過不是拍模特,是真實的人。你等我一下。”樂晨安沖到洗手間洗幹淨手,打開筆記本,翻了個網站出來:“諾,這個工作室,我大學的時候就知道了。”
網站設計的幹淨簡潔,純黑底色,正中間一排白色的标題‘季正帆影像’漸漸消失,緊接着出現了英文花體logo:Ghi.studio。
照片多是自然風光,山川河流,日升日落,星空草原,荒漠峭壁。也有延時攝影的小片,微生物,植物,氣象。翻到人像,沒有商業攝影一貫的化妝和擺拍,各色皮膚,百種情緒,千萬種生活。
“大概就是這樣。我簡歷投了,還沒收到回複。”他合上筆記本。
暮寒點點頭:“好像蠻适合你。”
“是吧是吧,小爺要去搞藝術,不伺候那些大明星了。”樂晨安忍不住想到了薛曉,不禁吐吐舌頭。不管做哪個類型的攝影師都有各自不同的辛苦。
“如果沒拿到工作機會怎麽辦?”暮寒一向直接。
“那就再找找別的類似的工作啊,都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肯定要努力争取。”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也許是眼前這個人給的吧。
“你吃啊。”暮寒吃東西的時候不怎麽說話,說話自然停下了吃飯。樂晨安倒是一直沒停,這會兒都差不多飽了,他就坐在一邊看那人慢條斯理的吃,所有的東西點的都是大份,足夠他吃飽。
“怎麽?”暮寒問。
“沒怎麽,吃你的。”樂晨安又挪近了一點,那天在飛機上居然是暮寒叫他起床,這實在讓他有點惱,惱自己得了便宜卻不知體貼。一句安撫溫存的話都沒說出來,簡直交了份零分答卷。他之後旁敲側擊的在微信裏問了幾次,有沒有不舒服啊,暮寒統統只回兩個字:沒事。是不是真的沒事他也不清楚。
吃晚飯兩人随便找了部電影靠在床上看。
暮寒拿手機看了看時間。
“別走了。”樂晨安攔腰抱住他。
“幹嘛……”暮寒眼神有些警惕。
“什麽都不幹……”他換了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男神,是真的想你了……一起睡好不好……”說罷覺得肉麻,又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暮寒胡亂摸了摸他頭發,點點頭:“好,不走。”
樂晨安覺得自己肯定是錦鯉體質,不然就是某人旺他氣運。才沒幾天,季正帆影像就來了面試通知。
而且是季大師本人坐鎮面試他。
季大師何許人也,從十幾年前開始,幾乎年年拿獎拿到手軟,還都是國家地理一類最具含金量的主辦方。他幾乎不拍商業廣告,鐘情于風光。走過了地球上許多人跡罕至的小國家。
樂晨安早在各種攝影雜志,旅游雜志上看過他的專欄,雖然已經年過五十,但看上去依舊器宇軒昂目光矍铄,沒有一絲疲态。常年風雨無阻地東奔西走,皮膚黝黑健康,魚尾紋沒有讓他顯得蒼老,反而多了幾分故事感。
“你這個姓……是讀樂啊還是……”
“音樂的樂,老師。”是大師也是長輩,樂晨安不免有些緊張局促。
“別緊張。坐吧。”季正帆的背後挂滿了近些年得獎的作品。樂晨安最喜歡他前些年拔得IPA年度新聞攝影師頭籌的那組作品,那并不是他擅長的自然類別,那組作品挂在正中間,一共4張,記錄了敘利亞內戰下的婦女與兒童。轟炸過後的粉塵落了滿身滿臉的孩子,傷口流出的血與灰燼融在一起,手裏握着一只蘋果,對着鏡頭露出最純真的笑臉。
“樂晨安,我看過你的一些作品。拍的非常不錯。但你之前為什麽選擇了一家商業人像攝影?”季正帆問道。
“因為浮躁吧。還有……薪水高。”樂晨安沒有刻意隐瞞。
“那為什麽現在改變主意了?”
“冷靜下來想想,還是不該放棄夢想。”樂晨安回答:“而且拍攝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認識自我的過程。想來想去,趁現在年輕,不該縛手縛腳,想做什麽就去做。”
“是啊,才21歲。能想明白挺好的。怎麽忽然想通的?”季正帆合上了他的簡歷和作品還給他。
他接過簡歷放進背包。
“因為遇到了一些給人勇氣的人和事。”他說:“有些人,不說話也能讓你感受到力量。”
他鼓足勇氣:“雖然現在的我還不行,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跟您一樣,可以成為別人的力量,做世界的眼睛。”
季正帆看着他接過簡歷的手:“手挺大的。手大好,機器拿的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