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想回去的地方想見的人

暮寒站在醫院門口,玻璃門外圍滿了各國媒體。

阿羅哈和另外一名罹難者的遺體還停放在醫院裏,等待家人來認領。

隔着玻璃門,那些長槍短炮後面的臉洋溢着興奮的表情,仿佛一群嗅到獵物鮮血氣味的獸,饑渴地伸長脖子。

暮寒已經在醫院裏呆了一整天,耳邊飄着聽不懂的舌顫音。醫生在兩個小時前宣布了搶救無效的死訊,他們中大部分不會講西班牙語,可醫生凝重的表情每個人都看明白了。其實他們心中有數,被埋在雪下一個小時,生還幾率不大。

“你不怕死嗎?”

這個問題,從他開始從事職業滑雪運動員的那一天,一直被問到現在。

沒有人不怕死。但他抗拒不了每一次滑行帶來的美妙,就像他生來就該這樣。雪,在普通人眼裏就只是雪。在他眼裏,是另一個世界,是沒有紛擾,靜谧而純粹的世界。

父母問過他:“你做這麽危險的事有沒有為家人考慮過?你萬一出了事,不怕我們傷心嗎?”

在他們眼裏,自己從事職業滑雪,是叛逆,是追求刺激,是頭腦發熱。

他沒有辯駁過,想知道的人自然會懂。

他靜靜與阿羅哈告別,這個女孩的一生太短暫,可暮寒知道,如果現在有機會問她一句,你後悔嗎?她一定會爽朗大笑:“我後悔沒早點學會滑雪。”這是她常說的一句話。她的家境不怎麽好,小時候并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支撐她有如此奢侈的愛好。

回到賓館,他慢慢沒入一池熱水。室外的陽臺正對雪山景觀,帕拉瓦雪峰就立在那裏,與每一個清晨,每一個日落一樣,除了當事人,沒人知道那裏埋葬了什麽。

雪崩是一瞬間的事,暮寒發現半山腰詭異地出現了橫紋的時候,只一個眨眼的功夫崩塌就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追了過來,在場的所有人立即便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沒有一味地逃離,而是冷靜轉身,用寶貴的幾秒鐘看清了雪崩的方位和走勢,盡量向着崩塌輻射面以外的地方滑走,他仿佛能聽到滾滾雪浪在身後咆哮着洶湧而來的聲音,粉雪板浮力大,幫他勉強維持速度向外沖,而越來越多的雪在身前堆積,他速度越來越慢。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平靜,不能回頭,不能停,這一刻他竟然還有想回去的地方,想見的人。

第一次,他覺得有些後怕。

低頭看着自己麻木了一整夜的手忽然開始微微顫抖,他赤裸着爬出浴缸,從口袋裏翻出早已耗盡電量的手機,鏈接電源線,帶着一身水蹲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等手機充電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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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logo亮起來的時候,他迅速拿起手機。

亂七八糟的提示和推送湧進來,手機不停震動,不停發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等終于安靜下來,他點開信息,一半來自暮雪,一半來自樂晨安,還有零星幾條是點頭之交,一些一起滑過雪的朋友。

他迅速撥通了姐姐的號碼,剛接通,暮雪原本就高的音調瞬間又提上去八度:“喂?暮寒?是你嗎?你沒事嗎?受傷了嗎?”

聽到姐姐焦急到帶着哭腔的聲音,暮寒才有些活下來的實感:“姐,我沒事。沒受傷......”

他們簡短的聊了幾句,暮雪催他改簽機票趕緊回國。

“我等阿羅哈的家人來了再走。”女孩只身一人來到這裏,長眠在了她最愛的雪場。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命中注定的結局。

“唉。寶貝啊......你想吓死我嗎......我根本不敢告訴爸媽。”暮雪也沒告訴暮寒,她現在身邊就坐着大哥,鐵青着臉。

挂了電話,暮寒想了想,發送了視頻通話請求。

對方很快接了起來,畫面裏的人原本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此刻蜿蜒着鮮紅的血絲,眼下發青,這會兒他沉默着看着鏡頭,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的厲害。

“頭發怎麽濕了?”不知相對靜默了多久,樂晨安終于開口。

暮寒看到他眼圈迅速紅了,小家夥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了幾秒,沖他呲牙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

暮寒站起身找了個充電寶,拿着手機又回到浴缸裏,熱水放松着他全身僵坐一晚的肌肉,而屏幕裏的人,正放松着他一顆心,被人惦念的滋味讓人又愛又恨,他好像再也做不到孑然一身,時不時想回頭看一眼,那裏總站着一個人在傾盡所有情感坦然注視着他。

“你......你在泡澡啊......”原本還驚魂未定的表情忽而變得躲閃,暮寒看到他耳垂紅得很明顯。

“你用聽筒接。”他說。

樂晨安一臉狐疑,卻還是将手機貼到了耳邊,暮寒迅速親了親屏幕:“好了。”幼稚的舉動此刻卻狠狠安撫了他的凄切。

“你做什麽了?”樂晨安問道:“這麽快就好了?”

“沒什麽。”

他不說,對方也不追問,兩人就這麽盯着屏幕靜靜看着對方的臉。

“比賽取消了,你什麽時候回來?”樂晨安問。

“等會兒改簽機票,等……等阿羅哈先走了我再回去。”泡的差不多了,從昨天傍晚跟着去了醫院,一直熬到現在,确實疲憊到支撐不住。暮寒邁出浴缸,直接穿上酒店的浴袍,濕乎乎的躺到了床上。

“你吹幹頭發再睡,這樣會生病。”樂晨安看起來精神也開始萎靡,半擡着眼皮隔着屏幕盯着他看:“我等你,堅持五分鐘,乖。”

樂晨安溫聲軟語像在哄小孩,一股暖意徘徊在心口,帶來難以言喻得安定。

“好。”暮寒努力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吹幹了頭發。

再回到枕邊,那人趴在床上眼睛困得只剩一條縫,卻依然不肯睡着:“記得買頭等艙……”小家夥嘴裏含含糊糊的說道,說完閉着眼睛笑得開心。

“睡吧。”暮寒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挂斷,自己率先按下了紅色的按鈕,那張昏昏欲睡的臉不見了,他心裏猛地涼下來,悵然若失,似乎困意也跟着暖意一起散去,他爬起身靠在床頭,選擇了航班改簽了機票。

昏睡了幾個小時,樂晨安從夢中驚醒,恍惚半晌,抓起手機查看了通話記錄,最近視頻通話時長36分鐘。之前的一切不是夢,暮寒真的沒事,很快就回來了。

他查了一下聖地亞哥飛回來的航線,沒有直達,迪拜轉機,路上至少要折騰30個小時。好在那人在飛機上也一樣好眠。

他算好時差,等到智利時間傍晚7點發了條信息,問他回程機票有沒有定好。半小時之後,暮寒回複了航班時間。

樂晨安立刻輸入:我去接你。

發送之前卻猶豫了,之前一段時間,暮寒很顯然有意跟他保持距離,前兩天因為意外,兩人好像忘記了這一茬,可現在冷靜下來,之前種種又攤開在他們之間。

樂晨安還記得不久之前自己提議要去送機而被拒絕的尴尬。現在是不是又要來一次……

他删掉了那句話,改成了等你回來。

周四,樂晨安一早到了機場。

不算航班延誤,還有兩個多小時暮寒乘坐的那架飛機才會落地,可他怕被早高峰耽擱,刻意提前避開。

現在他不論去哪兒,都會不辭辛苦的背着器材,季正帆說過,現在的攝影師越來越看重效率,每次快門都按得锱铢必較,反倒是扼殺了不少攝影帶來的樂趣。

“現在又不是當年膠片時代,每張底片都是要成本的,有機會就拍,想拍的都拍下來,慢慢積累。”大師顯然對于整個行業的風氣不予認同。

所以樂晨安抓住每個機會,想拍遍城市的每個角落。不同環境下,人們的狀态都大有不同,比如現在,安檢通道口處是熱淚盈眶依依不舍,樓下到達大廳是迫不及待翹首以盼。镂空設計讓到達大廳與出發大廳同屏,他選了觀光電梯無人時獨自升到頂層,從半空中拍下了同一個空間裏的一半歡喜一半惆悵。

掃了一些片子,他征得了主人公們的同意,将原片共享到了工作室的照片素材庫中以樂晨安命名的文件夾裏。

等待的時間因為投入而過的很快,他看到大廳的到達信息牌上,從迪拜出發的航班號右側,提示變成了已到達,他匆匆收好器材,往出口小跑過去。

他忽然想起上次兩人一起從新西蘭落地,出關的時候暮寒的手指涼涼的。

那人像變溫動物,手熱得快,冷的也快,樂晨安天生體溫高,大部分時候,暮寒的皮膚貼着手心,總有一種沁人心脾的舒爽感。除了個別情況下......他用力搖搖頭強制終止不合時宜的聯想,轉向上樓。出關是要排隊的,估計出來至少還要二十分鐘。

樂晨安小心翼翼的握着雙層牛奶紙杯,在出口站着。

暮寒穿了一件黑色連帽衫,扣着帽子,背着滑雪板專用包,拖着行李箱低頭向前走。

就算人群再厚,他穿得再低調,依然遮不住這人的出挑。

不知是心情不佳還是旅途疲憊,白皙的皮膚失了幾分血色。

“帥哥去哪啊。”他笑嘻嘻攔在那人面前。

沒打招呼便來接他,樂晨安心裏有些不安,可他抑制不住自己想見他的心情,一眼也可以。他想第一時間見到平安無事的他。

暮寒愣在原地,站在匆忙來往的人流中與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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