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卿

謝無咎說完,李瑾又問了一遍:“誰?”

謝無咎:“鎮國公府世子孟濯纓。他在江南老宅為母守孝,如今三年已過,已回了京城。”

還真不是他聽錯了,這說的,真是孟濯纓。

李瑾道:“謝卿舉薦,是要讓她入大理寺?”

謝無咎道:“自然。”

李瑾忍住揉眉心的沖動,努力诠釋“不管臣子怎麽荒唐我依然是一個包容的君王”:“謝卿,孟濯纓三年不曾回京,你昨日只與她見了一面,不過短短一個時辰。你對她有幾分了解?你說說,她去大理寺能做什麽?”

謝無咎理所應當的答:“自然是查案。”

李瑾記得,孟濯纓文章寫的十分不錯。三年前這孩子年方十三,鄉試解元,那文章曾呈上禦前,的确是文采斐然、意境深遠,遠超同齡之人。

可謝無咎剛才是說,讓她去大理寺查案?

李瑾忍不了了,面露嘲諷:“你是讓她去大理寺寫寫文章,發幾篇聲情并茂的告示,好感動那罪犯,負荊自首嗎?”

謝無咎心說:陛下!您真愛說笑。

可宮闱之中,不比宮外,他也未曾造次,只說:“陛下,那夥賊人曾在黃石村落腳,是孟濯纓先發現的。”

謝無咎回想孟濯纓當時的神色,顯然是想到了,那夥賊人可能會在黃石村躲藏。可許是不願與大理寺勾連太深,又預想到那夥人早就已經轉移,因此并未多說。

李瑾略為吃驚:“你是說,那離京三年的小世子,只看了一眼地形,就能如此準确的推斷出賊人撤退的方向、策略?”

“正是。”謝無咎眼中堆滿贊揚,“她一個涉世不深的孩子,偏偏眼光老辣,可以稱得上明察秋毫,細查入微。”

在破廟之中,射箭的賊人一露面,她就知道是沖着自己來的,抖盡機靈往自己身邊擠,力求保命。

這之後落水,她又救了自己。只看了魯婆子一眼,就知道這個看似憨厚的村婆暗藏殺機,當機立斷做了決定。到魯婆子住所,又是極快就分辨出,這屋子裏,至少住了兩個人。

謝無咎隐去地窖一節,見李瑾神色如常,眼神中滿是激賞,微松了口氣,又暗暗心驚。

看來,那位貴人,果然沒有絲毫透露自己的遭際。

李瑾聽謝無咎樁樁件件說來,不由起了愛才之心:“果如謝卿所說,這孟世子如此敏銳?”

謝無咎道:“不止敏銳,更是聰慧果決,比臣年少時,要出色的多!根本不似一個閑養在家的少年郎。”

聽他說起少年時,李瑾不自覺便露出一點揶揄笑意。

“京中的少年郎,哪個不比你當年強?”

謝無咎十六歲時在做什麽?剛從鄉下進京,泥腿子乍然染了纨绔氣,招貓逗狗之外,游手好閑又胡亂打抱不平。

李瑾與他初遇,便是謝無咎攔下了他的馬車,硬說他撞了一個“老大爺”。

李瑾微服出行,不願惹事,放下銀子了事。這小子偏不幹了,非要他把“老大爺”送去醫館。李瑾被他激起火氣,自然不肯,幾人拉扯間,揪掉了“老大爺”的滿頭白發和胡須,原來是個身強體健的壯年漢!

謝無咎雖然魯莽,可是不傻,立時知道上當受騙。幾步攆上逃跑的“騙子”,掄着碗口大的拳頭,好好給他講了一番“不能行騙為人當直立世當正”的道理。

最後還是李瑾勸着他,将人送到了京畿府。

而此時,謝無咎力薦孟濯纓,除了為亦君亦友的陛下舉才,也藏下了自己的私心。

孟濯纓一回來就着了道,如今祠堂出事,若被有心人稍加渲染,她又不得不避走他鄉。稍有不慎,那就是身敗名裂,遲早連世子之位都要被人搶走。

但她若進了大理寺,就是他的人了。

他的手下,他怎麽都會護着。什麽內宅陰私那一套,不過跳梁小醜興風作浪,他可不放在眼裏!

正沉吟間,就聽李瑾道:“既然你說她有如此之能,那朕便給她一個官兒,也不至埋沒。那便大理寺少卿如何?”

謝無咎一口老血,差點沒梗死自己:“陛下,從四品大理寺少卿?比臣還要高上一級?”

李瑾道:“朕知道啊!但鎮國公早年浴血疆場,戰功累累,後來,又是為了救下先皇,這才廢了一條腿,不能再上戰場。孟世子要進大理寺,官也不能太小,顯得朕小氣。皇家豈是這樣無情之人?”

謝無咎:……說好的,進了大理寺,就是他的手下呢?說好了他罩着她的呢?

他沒有這種一進大理寺就比他官兒還大的手下!

李瑾忍着笑,極力勸說自己的近臣:“朕此舉也是為謝卿好,朕會下旨,命你二人徹查沈将軍被殺一案。她出生世家,與你不同,若是不順利,你的壓力會小很多。而于她來說,最多也就是從頭再來,或是再經舉薦,或是等待明年科舉。于她無妨。至于你麽,你是個刺兒頭,近年來為朕查辦了多少棘手的案件,又動了多少貪贓的官吏?你若有半點差池,那便是群起而攻之。”

謝無咎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李瑾未曾說完的半句話:若是順利,那便是消失三年的孟濯纓聲名大噪的第一步!她能破了沈津煅的案子,自此在京中便堂堂正正站住了腳。

一個能破了朝野大案,深受陛下寵幸的孟濯纓,自然就不再是如今這個,一回京就受到百般迫害的孟濯纓了。

正全了謝無咎的私心。

謝無咎不可察覺的倒吸一口氣,算是認了。他擺出正經神色,言辭懇切:“陛下,今後還請您別再叫臣刺兒頭了。”

一聽這個,他就想起來,自己一個英勇少俠,被那膘肥體壯的魯婆子一腳踩在地下,口水直噴,還碾上幾下的悲慘往事,實在不堪回首。

李瑾笑着應了,忽然道:“朕的生母和當年落水遇難的鎮國公夫人還是堂姐妹,若是孟家那位大小姐還活着,也算是朕的表妹。”

李瑾雖然年紀不大,但後宮已經不少。這不少的妃嫔當中,算上遠的近的,已經有四五位表妹了。

這話說的,謝無咎沒法接。心裏又覺得陛下拿一個早夭的孩子說事,不太合宜,因此并未答話。

自然,也未留意此刻君王意味深長的神色。

謝無咎出了宮門,自覺幹成了一樁大事。

他在大理寺已經數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見過了不少,可今日這種“成就感”,不同以往。甚至覺得自己簡直還是數年前那個毛頭小子,帶着一種難以言語的雀躍。

自然,這種雀躍之中,還摻着點不滿。

他在大理寺好些年,累死累活,也才升了個寺丞。這孟濯纓倒好,有個好出身,陛下連面都沒見,直接就扶搖直上,一躍成為大理寺一人之下的少卿。

揣着這種莫可名狀又奇妙的雀躍和不滿,謝無咎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鎮國公府門口。

鎮國公府的馬車正要出門。

謝無咎眼力不錯,看見了車旁跟随的啞仆,一臉憤懑,雙拳爆筋,可見憤怒至極。

謝無咎耳力也不錯,聽見了仆役們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

“世子真是可憐,才剛回京,又要去西山。說是小住,誰知道又要呆多久?當年送去江南也說小住,結果,一走就是三年。”

另一個說:“你還敢說?還不快閉嘴!讓陳管家聽見,告了靳夫人,連我也要受你連累。”

謝無咎輕喝一聲,打馬欺上,正正堵住了馬車去路。

小管事忙道:“這位公子,道路寬廣,還勞駕您讓讓。”

謝無咎不退不避,高聲問:“馬車裏坐的,可是孟世子?”

孟濯纓掀開簾子,遠遠的瞧了他一眼,淺淺一笑。

謝無咎就有點火氣,這小子,明明那麽聰明,怎麽就不知道小心點?一回來就被人算計了,現在都要被趕出家門了,連一個送的人都沒有,還笑的出來?

小管事道:“正是我家世子出門。”

言下之意,還請您讓開。

謝無咎反而拽了拽缰繩,“毛豆”湊近了打了個響鼻:“既然是孟世子,那就不用出門了。”

小管事原本也是耐着性子,看他越發不肯讓開,垮下臉道:

“這位公子,我家世子有要事。您若無事,還請讓開些……”

“喲嚯!”謝無咎笑了笑,“我怎會無事,到了明日,我就是你家世子……”

他正要說,是你家世子的老大,猛然間又想起來了——他的好皇帝,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封了個少卿。

呵呵。

“……的同僚了。”

好好一句話,說的一點氣勢都沒了。

小管事:“什麽?”

謝無咎慢吞吞道:“慶安候餘侯爺和大理寺卿謝大人一同舉薦了你家世子,陛下愛才,任命你家世子為大理寺少卿。”

小管事從一臉茫然,升華成了一臉懵:“什麽?!”

謝無咎轉過臉,遠遠看見宮中來人,當即撥轉馬車,策馬走了。

二人一個馬上,一個車中,不過一個眼神掠過。

謝無咎打了個唿哨,與鎮國公府的高牆大院格格不入。

孟濯纓無奈的搖了搖頭,眼中卻盡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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