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未婚夫

“母親屍骨未寒,兄長連正名都沒有,父親就要讓別人,占了他們的位置?與我母親一樣,同享鎮國公夫人之名?靳(jin)氏,呵,她配嗎?”

不知是誰,低沉的聲音,因傷痛而不可抑制的低顫。

中年男子鷹目含倦,疾聲道:“胡言亂語!我若是不在意你母親,怎會一時糊塗,謊報喪事,讓你占了這世子之位?這可是欺君之罪!”

靜默許久之後,少女低啞之聲又起,因病中沙啞,雌雄莫辨。

“若非父親招惹那毒婦,本不會有今日之禍。”

“啪!”

一聲悶響,少女挨了這一巴掌,頭偏向一側,身子也晃了一晃,卻又扭過頭,穩穩站立。

“桀骜不遜!為父早就說過,那日沉船,本就是個意外,你偏要胡思亂想!趕緊收了你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

她為母、為兄伸冤,竟成了大逆不道。可這個怒斥她的人,分明正是那兩人最為親密的丈夫、父親。

馬車猛然停下,孟濯纓從半夢半醒之中清醒,趁着困色突然襲來的往事像一片濃霧,又倏然間雲破月出一般的散開。

京城過往,只在夢中才敢一幕一幕的回想。

孟濯纓低低的問了一聲:“怎麽回事?”

啞仆咦了一聲,沒有掀開簾子回禀。轉瞬又聽見陳彥放高了聲,恭敬的與人說話:“燕大人,對不住,阻了您的道兒。這不是我家世子回來了,急着回府,這才抄了這條小道。”

孟濯纓掀開簾子,果然看見半堵熟悉的灰磚牆垣。

怔愣間,對面一行已經退了出去,身下的馬車又動了。此處是三岔巷口,轉彎時,風吹開對面布簾,露出車中的黑衣男子。

其人端坐如山,正是燕衡。

二人四目相對。

燕衡微微點頭示意,随即用手拉上車簾,眸中盡是冰冷。

孟濯纓摸了摸心口,感覺被這冰刀子一樣的目光紮的有點兒透心涼。

論理,她回鎮國公府是不必走這條夾道,看來,陳彥果然忠心,不遺餘力的給她找不痛快。

當年,她兄長不過十三,鄉試下場試試水,便中了解元。同年殿試的狀元郎,正是當年十八芳齡的燕衡。當時不知有多少人,都稱下一屆狀元,必出自鎮國公府。

可如今三年過去了,孟濯纓頂替兄長之命,在江南荒廢龜縮,一事無成。而燕衡當年進了翰林院,如今已官至四品,任國子監祭酒。

正是本朝最年輕、最英俊的國子監祭酒。

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

陳彥特特選了這條道,還真不負衆望,恰巧碰見燕衡外出。

而除此之外,這嗑冰塊長大的燕衡,還是當年鎮國公府大小姐的未婚夫。

良人依舊,“她”卻早已經是個供在白馬寺中的牌位了。

再怎麽說,孟濯纓還是有些唏噓的。

謝無咎拖着傷腿上山下坡的忙了一整日,剛回到家便發起熱來。謝中石“看護不利”,被夫人揪着耳朵訓了小半夜,幸而謝無咎底子好,後半夜退了熱,一家三口總算睡了一個安穩覺。

翌日一早,謝無咎剛睜開眼,就看見一個熟悉的寬厚背影。扭過頭來,熟悉的眉眼,臉蛋卻有點腫腫的。

謝無咎騰的一下坐起來:“爹!你又怎麽惹娘了?”

謝中石瞪他一眼:“還不都是你!上蹿下跳,傷口浸了汗,夜裏發了熱,你娘疼你,一失手把繡繃子放我臉上了。”

那叫失手?叫放?

那叫惡狠狠的砸在了他臉上。

謝無咎忍着笑,也不揭穿,半邊身子吊在床邊倒了碗溫水,剛喝了半盞,徐妙錦就來了。

謝中石看兒子無事,便也先走了。天色雖早,卻逢多事之秋。這樁大案,朝野震驚,夠他忙得腳不沾地了。

徐妙錦闊步進來,隔着屏風坐在外間,朝裏望了一眼,噗呲一聲就笑了。

“老大,你這若隐若現的,還真有點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意境啊。”

謝無咎已經穿好衣裳,摸過外袍裹在身上,無奈道:“胡咧什麽!又是我娘放你進來的?你怎麽就這麽不講究呢?”

徐妙錦一指身邊領路的丫頭、小童,滿不在乎:“怕什麽?這不是還有這麽多人在?誰敢亂傳閑話?”

謝無咎丹鳳眼一眯:“誰敢亂傳閑話?我是怕我的娘、你的爹,想的太多了!”

徐妙錦閑話不多,直奔主題:“我來找你,是有一樁奇事。”

謝無咎示意她接着說,自己到院門口打水洗漱。

徐妙錦擡高音量,好叫他聽的清楚:“鎮國公昨日讓管家去京畿府尹報了案,小世子孟濯纓在回京路上,遇到山匪襲擊,已然身亡。”

“遇襲身亡?”謝無咎眉心一跳,似笑非笑:“那我前兒遇見的,那位是誰?別真是小世子的孤魂化成的狐仙吧?”

徐妙錦道:“那誰說的準呢?世家之中,貴人多,貴事兒也多。這點,孟濯纓還真是沒說錯。”

孟濯纓回京,除卻鎮國公府,京中無人知曉。

可孟濯纓偏偏在半道遇襲,最後卻又“神出鬼沒”,到了西山。

她既然逃脫襲擊,平安無事,又為何不往鎮國公府報信?

謝無咎狠狠的抹了一把臉,雖然有傷在身,又燒了半夜,但此刻已是神采奕奕,尤其一雙眼睛,格外的明亮,如銳利的刀光。

“後來呢?”

徐妙錦道:“小世子當然沒事,所以,昨夜,鎮國公府已派人去京畿府打過招呼了,說是小世子平安歸家了。報案的那地兒,的确有激烈打鬥的痕跡,國公府派去接小世子的奴仆亦有死傷。京畿府已經派人去查,這夥膽大包天的賊匪來自何處了。”

她來這麽一大早,當然不是為了說這個。

“這小世子,也真是命途多舛。當年出事之後,便一直在江南休養。回京路上又遭遇劫匪,好容易在一個忠心護主的啞仆保護下,逃了出來,去西山拜祭亡母,卻又碰見了沈将軍的案子。更倒黴的是,又差點被毒箭射死。”

昨天的事實在明顯,就連徐妙錦也能一眼看出來,根本是兩夥人。

一夥人劫屍,一夥人殺人。

要殺的是誰?

徐妙錦原本以為是謝無咎好事幹的太多,被人尋仇來了。這麽上下一貫連,很快領悟,沒準兒,還真不是沖着謝無咎來的。

“一天遇刺兩回,這還沒完,昨夜,她去祠堂祭拜,聽說,祠堂的橫梁突然砸了下來,好險沒把她砸死。她已經自請去西山齋戒三月,日夜跪拜誦經了。”

徐妙錦連連搖頭:

“老大,你說這小世子倒黴不倒黴?要不是命大,還真不知道,已經死了幾回了。”

這種事,但凡出在誰家,都是密辛。

可昨夜出事,今兒一大早,徐妙錦就已經知道了。

謝無咎微微皺眉:“你是怎麽知道的?”

徐妙錦道:“這就是鎮國公治家不嚴了。孟沂的乳娘和我乳娘是同鄉。可誰又知道,是不是人家故意傳出來的呢?畢竟,這祠堂可是安放祖宗先輩靈位之地,無故示警,誰攤上,誰的名聲都好不了。”

徐妙錦皺了皺眉,她沒有對謝無咎說的太詳細。事實是,梁柱落下時,孟沂推開了孟濯纓,自己卻被砸傷了腿。

等徐妙錦後知後覺的弄清楚,孟濯纓和孟沂的關系,倒真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

孟濯纓是鎮國公夫人之子,孟沂卻是靳夫人之子。徐妙錦也是昨日才知道,靳夫人并非鎮國公夫人,乃是鎮國公的妾室。

而在昨日孟濯纓進京之前,徐妙錦一直誤以為,靳夫人便是鎮國公夫人,孟沂也是鎮國公最看重的獨子。

而孟濯纓一回來,就像撕開了一件華麗的外衣,露出了不堪的內裏。靳夫人成了小妾,孟沂更成了庶子。

甚至,在鎮國公夫人落水亡故之後,鎮國公便稱要守妻孝三年,雖然對靳夫人和孟沂寵愛有加,卻一直沒有扶正。

孟沂家裏這亂糟糟的……

她思及此,便有些難以言說的煩躁。

徐妙錦說完要緊幾句就走了,謝無咎在家裏哪坐的住,剛準備出去,謝夫人滿面堆笑的進來,前後左右看過,臉色就變了:

“兒啊,錦兒呢?”

謝無咎繞開他異想天開的娘親,從丫頭端着的托盤裏摸了個包子,一大口就下去一個:“她啊,去找孟沂了。我也走了。”

謝無咎自然沒走脫,被謝夫人一招“九陰白骨爪”揪回來,倒也沒多說,看着他吃了十來個包子,又喝了半碗茶,才幽幽的看了他幾眼,這才走了。

得,她娘親的催婚大法,越發純熟了。這麽幽怨的眼神,看得謝無咎都不敢與他親娘直視。

謝無咎送走娘親,第三次準備出門,依舊沒能出的去。陛下來人傳召,他忙換了衣裳,進宮面聖。

李瑾年少登位,如今方過弱冠,比謝無咎還要小上兩歲。但威嚴盡露,赫赫之勢令人不敢直視。

青年君王正在批折子,見謝無咎進來,放下朱筆,捏捏微皺的眉心,道:“聽說昨夜謝卿遇襲受傷,朕雖有心一問,卻也不好太過張揚。”

謝無咎道:“多謝陛下。只是皮外傷,并不妨礙。”

李瑾立刻道:“那就好!案子查的怎麽樣了?”

謝無咎無言默然片刻,随即回禀:“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回沈将軍的遺體。當時大理寺已去了人,算起來還是在大理寺手中丢的。再等傳到軍中,大理寺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

李瑾何嘗不知?

“那遺體可有線索?”

謝無忌無奈道:“昨日,臣連夜帶人去了黃石村搜查,那夥賊人帶着沈将軍的遺體曾在黃石村躲藏。但很快就轉移了。我們去晚了。”

李瑾心急道:“既然查到黃石村,那為何不早些去找呢?”此言既出,他便頗有些壓不住火氣,拍案而起,桌上的奏折都跟着連跳了三下:

“沈津煅,沈将軍,可是朕的肱骨!什麽人,竟然敢在京郊,天子腳下,朕親鎮之地,犯下這種血案!”

為什麽沒有早去?

因為,黃石村的線索,本就不是大理寺自己找出來的。

天子震怒,謝無咎慢慢跪下,面上卻并無惶恐之色。

片刻,李瑾複又坐下,收了怒色,如往常般和聲細語的發問。

謝無咎擡起頭來,直面君上,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想向陛下舉薦一人。”

李瑾還懵了一懵,沒太回神——哪個正常的臣子,在皇帝大怒之後,不是誠惶誠恐的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替陛下解決麻煩,替陛下分憂?

這謝無咎,還就是個混不吝!

李瑾腹诽完了,面上淡淡的,端着帝王的架子,問:“何人?”

謝無咎道:“鎮國公府世子孟濯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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