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風樓
孟濯纓攏着一件輕薄的裘衣,和唐笑說着話,笑盈盈的站上船頭。江風款款蕩蕩,拂面雖生涼意,但不驚人。
兩人談笑風生,謝無咎自是水深火熱。
唐笑輕踢了他一腳,幸災樂禍:“哎,老大,你也有今天!”
孟濯纓輕笑,眉眼都彎了彎,輕飄飄道:“無妨,水路通暢,也就還有個四五日,就能下船了。”
還有五日?這才過了半天,他小命已經去了大半條了!
謝無咎生不如死,往日的凜凜威風作威作福一點都撿不起來了,只能任由這兩個奚落。
心想,唐笑這小子,果然留不得!當初就該讓他死在死牢裏頭!
好好的小世子,都被他給帶壞了……沒錯,小世子多純良!都賴唐笑。
孟濯纓看了一會兒江景,踢了一個木墩子,送到謝無咎旁邊。
謝無咎勉強把自己拔高了一截兒坐上,咬了咬舌尖,略清醒了些。他靠着船欄,單手支着額頭,一縷發絲垂落,自有頹唐之狀。
哪怕難受的要命,還要身殘志堅的展示自己所剩不多的“風采”。
所謂孔雀開屏,謝無咎見了小孟大人,是一定要維持自己的風度。就算被暈船折磨的死去活來,也不能太失态。
雖然他臉白的跟鬼一樣,但一雙略微上翹的桃花眼的确生的不錯,又少了平素的英氣,別有一點妖冶的脆弱之美。
“孟大人,你看這運河遼闊,水面輕煙迷蒙,果真是美景……嘔!”
他一看見晃蕩的水,差點沒幹嘔死。
到了晚上,謝無咎還倔強的呆在船頭。
他是聽說,船頭晃的最厲害,一心要克服暈船之症,死活留在這兒,不肯下去。
孟濯纓給他端了晚飯過來。一小碗紅燒肉,一個黃澄澄炸的焦香的獅子頭,還有十來只手指長的大河蝦,這些葷食美味,往常都是最喜歡的。可今天一看就咽不下去,謝無咎擺擺手:
“尚且不餓。有勞孟大人。”
孟濯纓搖頭失笑,從衣袖裏摸出個小葫蘆藥瓶,倒了一顆紅色藥丸,塞進他嘴裏。
謝無咎不留神,舌尖碰到她手指,又冷又軟。藥丸入口即化,一股辛辣清涼的滋味,充滿了口鼻。乘雲駕霧的暈眩感,立時就緩解了許多。
他偏過臉,因為被辛辣沖出眼淚,“梨花帶雨”的望向孟濯纓。
孟濯纓摸摸鼻子:“才做好的藥。”
謝無咎道:“你這小葫蘆,這麽舊,一看就用了好幾年了!”
孟濯纓鎮定自若:“哦,可不是,剛想起來。”
她嘆了口氣,很有些失望:“看謝大人體魄強健,勇于常人,還以為暈個半日就能克服了呢。因此,我也就沒有小題大做,沒想到啊……”
她搖搖頭,隐晦的表示了鄙夷: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啊。
謝無咎剛要說話,她用筷子戳開獅子頭,挑了一塊送到他嘴邊。
謝無咎吃了藥,才聞出飯菜的香,肚裏早就空空如也,一張口吞了,也不啰嗦,從她手裏接過碗筷,大口大口的扒拉起來,片刻就吃完了。
孟濯纓還給他斟了一杯熱茶。
謝無咎捧着茶,越發篤定,小世子多好!給他端飯遞茶,之前就是被唐笑給帶壞了。
他現在就找找門路,再把唐笑給塞回死牢裏去!
“姑蘇知府現大肆調查,走的是毒殺的路子,春風樓裏的姑娘都抓進去好幾個了。”
謝無咎聽她說案子,點點頭,放緩了吞咽的速度。“莫名暴斃,确實容易聯想到毒殺。劉預那腦袋,也就能想出點老花樣。”
“可實際上呢,”孟濯纓摸了摸下巴。“柏旸家有嬌妻美妾,當日是他生辰,從家中飲酒作樂出來,已經是一更時分。随後就去了外室處,逗留了半個多時辰。從外室家出來,又到了春風樓。春風樓的花魁娘子接待,之後嘛,仍不盡興,又叫了一對兒雙生姐妹。三更時分,這對孿生姐妹中的妹妹起夜,發覺柏旸不見了。她摸到外間,發覺柏旸和她的侍女兒抱在一處,也就是這時候,突然不動了。”
“聽起來,就是一般的馬上風。”
謝無咎一口茶,噴了出來。
“什麽?”
孟濯纓微微偏了偏頭:“他一晚上,找了……”她伸出手指頭細數,“六個!馬上風很稀奇嗎?”
謝無咎:…………
馬上風不稀奇,關鍵是這小世子才多大?十六的小孩子,對春風樓這樣的熟稔,面不改色的說什麽馬上風?
他十六歲的時候,還在玩蝈蝈呢!知道春風樓是什麽啊?
孟濯纓繼續道:“現在最為緊要的是,姑蘇知府也篤定了,以為就是馬上瘋。偏偏又是陛下的小舅子,他便想按照毒殺的方向細查。”
謝無咎懂了:若是查不出什麽來,少不得就要找個人頂罪。
謝無咎人在路上,但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路之上都有飛鴿傳信。只是萬萬沒想到,孟濯纓的消息,到的比他還快。二人相互交換了幾次信息,更确認了,姑蘇知府劉預就是想快刀亂麻,定個毒殺,也對明妃娘娘有個交代。
船只到達姑蘇的當天上午,謝無咎就得到最新消息,姑蘇知府劉預已經定案了。因情毒殺,兇手已經認罪了。
謝無咎下了船艙,去找孟濯纓商議,急匆匆的一推門,孟濯纓背對着門,正在系帶。轉身一看是他,順手遞過來一根金光燦燦的腰帶,遞給謝無咎。
謝無咎這才發覺,她換了一件密合色暗金雲紋團花錦袍,腰間束深紫鑲金玉的腰帶,整個人真跟金玉裝裹的一樣。
謝無咎拿着沉甸甸的腰帶,愣愣的問:“做什麽?”
孟濯纓道:“換上。”
見他不動,随手給他把腰帶解了。謝無咎連忙避開她的手,自己系帶。
孟濯纓轉過臉,又挑了一個“一看就很有錢又土氣”的金線荷包,遞給謝無咎。謝無咎接過來略一掂量,裏面還裝了不少碎銀子。系荷包的功夫,孟濯纓又拿了一個翡翠貔貅玉佩,謝無咎索性半舉着手,由她給自己扣上。
喬裝打扮,自然是要暗查。
謝無咎道:“真是和我想到一塊了。我們路上走了六日,陛下的旨意再慢,應也已經到了姑蘇。劉預多半做了假,但偏偏在旨意到達之前,就結案了。他現在騎虎難下,一定會來渡口攔截我們。若是能說通我們,認了他的調查結果,自然最好。說不通,他必定也會多加阻攔。”
地方上不肯配合,也不知道現場保護的怎樣,即便是件簡單的小案子,也能叫這些別有用心的手腳給攪合的羅裏吧嗦的。
謝無咎官場上混慣的,只是仍然膩煩。
孟濯纓心情倒是不錯,甚是輕松,還有心情上下打量他:“謝大人這樣一裝扮,怕是土豪鄉紳裏,最好看的一個了。”
謝無咎挑眉一笑,将案情先抛諸腦後。左右也不會飛,只能先等下船。
船只剛靠岸,劉預就帶着地方一行官員接人來了。雖無明旨,大小也是天子的欽點辦差的不是?
顏永嘉和一身男裝的徐妙錦就這麽被浩浩蕩蕩的接走了,反而唐笑,因為殺氣騰騰,扮不得謝無咎,只好假扮一個黑臉護衛。
謝無咎和孟濯纓裝扮成富商,下了客船,直奔春風樓。
君到姑蘇間,人家盡枕河。
春風樓也依着緞子一樣的河面而建,三面是水。
謝無咎率先進門,紅衣老鸨眼前一亮,立時迎了上來:“兩位大爺,是第一次來啊?”
孟濯纓輕哼一聲,斜眼打量一番,指着大堂中心屏風上的美人畫道:“謝兄,我早說這春風樓不如望荷仙,你非拉我過來。”
謝無咎猥瑣一笑:“孟兄弟這就不知道了。近幾日,這春風樓有春風樓的興味。聽說啊,有個小爺玩的太瘋,馬上風了!怎樣?我倒是想去看看,見識見識,你敢不敢?鸨母,那閣樓可曾開了?”
老鸨頓時明白了,了然一笑:“大爺還是個會玩的!開是開了,不過,早被人包了,連明素姑娘都一并兒叫去了。畢竟,刺激嘛!”
謝無咎一聽,大失所望:“沒意思,走了走了……”
“別啊!”老鸨見他兩個穿的金光閃閃,那肯放人?“閣樓是被包了,不過,閣樓旁邊的天碧隔間兒還空着,就是貴了些……”
謝無咎解下荷包,直接扔給鸨母,眼睛都沒眨一下。
二人進了隔間,鸨母又喊來一串兒姑娘,孟濯纓瞧了瞧,都不甚滿意,只留了一個安靜點的姑娘彈琴,又反複的問起明素姑娘。
鸨母為難道:“明素姑娘這會兒有客呢,實在是沒空啊……”
孟濯纓眼皮不擡,冷淡道:“無妨,叫那姑娘過來,陪幾句話便行。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美人,能把……呵……”
謝無咎摸着下巴接上:“能把人都榨幹了……哈哈哈,有意思。”
老鸨又收了孟濯纓的賞錢,自以為是兩個一擲千金的公子哥兒,忙不疊的讓丫頭偷偷去傳了句話。
老鸨一走,琴女在屏風後彈琴,只剩下二人對面而坐。
孟濯纓嘗了口菜,江南風味綿軟清雅,甚是合口,又不時用手指敲打桌面附和琴韻,端的是自在閑逸。
反倒是謝無咎,跟腚下放了個陀螺一樣,不自在也不太·安逸,不時看向孟濯纓。
孟濯纓微微側目,輕笑一聲:“謝兄怎不太自在?既花了銀子,安心享受便是。總不會,謝兄是第一次來吧?”
謝無咎:“怎麽可能!爺可是都城十裏坊的常客。”
孟濯纓又是一聲輕笑。
謝無咎搓了搓下巴:“只不過,我這人,多的是狐朋狗友,可沒交過你這樣的朋友。看着清貴的要命,簡直像是喝露水長大的。怎麽對這種地方這麽熟絡?”
孟濯纓輕輕一笑:“別看世人多的是道貌岸然之輩,還有男子不喜歡風月的?尤其世家才子,素愛風流。謝兄,你說呢?”
謝無咎瞠目結舌的望了她片刻,痛心疾首道:“什麽風月風流?孟兄弟,這就是你好色貪花的借口?你小小年紀,身量尚未長成,可萬萬不能如此!你看看柏旸,這不就是個血淋淋的教訓……”
正說着,突然聽見隔壁一聲婉轉蕩漾的長吟。
“啊……爺……”
謝無咎被吓了一跳,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竟然直接跳了起來,伸長兩手捂住了孟濯纓的耳朵。
“小孩子家家,不許聽這個!”
随後他就看見,孟濯纓白瓷一樣的面容,騰上了火一般的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