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林深青在縣城待了五天。傅宵把工作全推了, 在這裏陪她和徐姨處理林爺爺的後事。

因為對林忠廷的死亡原因存在異議,他們向警方提出申請,要求法醫進行屍檢,但結果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根據旁觀了林爺爺和趙家秘書對話全過程的鄰居描述,趙曲風的陳述也确實是事實:是林爺爺主動詢問秘書來意,而秘書的态度一直相當友善, 并且在發現不對勁的第一時間撥打了120。

這種情況,根本無法界定趙曲風和他的秘書有故意殺人的嫌疑。

第五天,林忠廷在縣城公墓下葬。傍晚, 傅宵送林深青回白麓灣, 路上電話一個接一個爆炸似的打進來。

他這幾天萬事不管, 公司事情都堆成了山。

林深青進家門的時候跟他說:“你忙你的去。”

短短五天,她整整瘦了一圈,眼下都是青的。他說:“你這鬼樣子我怎麽放心。”

她嗤笑:“難道你還想在這兒□□?我有男人的啊。”

傅宵被她說得一堵:“那你倒是找他。”

林忠廷出事當晚,傅宵就打算聯系賀星原, 被林深青攔住了。

這五天, 她若無其事地回複他的消息,除了以忙為由拒絕了幾次視頻通話, 跟平常看不出分別。

“當然得找,不然要男人幹嘛用。”林深青觑觑他,“他再過幾個鐘頭參加考核, 結束了就找。”

“什麽考核比你還要緊?”傅宵嘆着氣看了眼時間, “行吧,我真得回公司一趟了, 要不叫蘇滟或者你助理過來陪你?”

“陪個氣,我要睡覺。”她把他推出門,“求您別折騰我了,我現在困得站着都能睡着,趕緊給我走。”

傅宵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她真是哈欠連天,囑咐她快點去睡,然後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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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青一把關上門,所有的精氣神瞬間從臉上抽空,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半天沒起來。

幾個鐘頭後,房間裏已經酒氣熏天。

林深青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攥着手機,在收到賀星原例行的早安問候後很快回複了一條消息,表現得滴水不漏,然後像完成任務似的扔掉手機,又開了一瓶酒,坐在地上往喉嚨裏灌。

天蒙蒙亮的時候,角落裏的手機震了震。

一則劉敦發來的消息:「嫂子,你知道星原在哪嗎?」

林深青已經有點迷糊,摁了半天鍵盤也沒打出個字來。劉敦似乎很急,又撥來一通語音通話。

她心存疑慮,摁了接通。

劉敦急吼吼的問話一下傳了出來:“嫂子,星原不見了。”

她壓着冒到喉嚨口的嗝,說:“他不是在參加考核麽?”

“沒有。我們今天分組考核,我都考完了才聽說他臨時棄考了,現在教練到處找不到他,大發雷霆地聯系了學院。”

林深青一愣。

“嫂子,你們最近是不是鬧矛盾了?我看他這兩天狀态不太對,今天一早還跟國內打了個電話,不知讓人查什麽。我聽其他學員說,他臨上機前也接了一通電話,臉色一變就跑沒了影。”他似乎一邊在翻找什麽,突然說,“哎呀,他行李箱裏的護照也不見了……”

林深青沉默半晌,捂着額啞聲問:“棄考這事會怎麽處理?”

劉敦向來實心眼,想也沒想和盤托出:“紀律是飛行員的鐵則,這事性質有點嚴重,看教練和學院聯絡的結果,很可能要被停飛。”

“停飛多久?”

“停飛是永久性的,會在中國民航局備案留檔,基本相當于斷送飛行員生涯了……”

林深青面無表情地眨眨眼,耳邊劉敦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取而代之的是振聾發聩的尖銳耳鳴。

好像跌進了萬丈深淵,她漸漸感覺不到肢體的存在。

她透過深淵的黑水看到很多模糊的影子:媽媽,葉師師,爺爺,最後是賀星原。

她想伸手拉他們,卻不住地下沉,下沉。

她害怕地拼命大喊,卻怎麽也喊不出聲。

徹底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她在想,人死了,還會絕望嗎?

淩晨四點三刻,西城一院ICU病房外,賀星原沉默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着腕表的指針周而複始走過一圈又一圈。

他是今早七點多趕到白麓灣的,進門發現林深青昏倒在地上,立刻叫了救護車。

可是從急救室到重症監護病房,她至今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醫生說她是酒精中毒外加精神刺激。酒精中毒造成了昏迷,精神刺激造成了昏迷後遲遲不醒。

七點一刻,第一縷晨曦照進醫院走廊的時候,傅宵拿着兩杯咖啡過來,在他旁邊坐下,遞給他一杯。

他說了聲“謝謝”,握着暖手卻沒有喝。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直到八點左右,一名護士走過來打破了沉默,說何醫生叫家屬去一趟。

傅宵努努下巴:“你去吧,我在這兒看着。”

賀星原點點頭,放下咖啡到了精神科診室。

進門的一剎,他突然記起何钰松一個月前那句“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何钰松說:“我剛剛跟ICU的醫生讨論了她的情況,她昨天就已經脫離酒精中毒的狀态,至今沒有恢複意識,主要是心理因素導致。我想跟你确認一下,她在昏迷前受到的關鍵性精神刺激是什麽?”

賀星原把從傅宵和劉敦那裏分別了解到的情況講了一遍,然後下結論:“是我吧。”

其實這幾天,林深青除了拒絕和他視頻以外,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異常。他只是偶然間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麽她明明忙到沒時間跟他通話,卻次次秒回他的早晚安消息。

這樣的矛盾下,刻意的秒回倒像在給他吃定心丸。

他覺得不對勁,叫季四去查查林深青最近在哪出差,很快知道了前因後果。在訓練場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徑直坐了最近的航班趕回來。

可正是他的“什麽都來不及想”,卻給了林深青再一次致命打擊,成為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深青了解他的脾氣,知道他曉得這件事後,不可能無動于衷地繼續訓練,甚至不一定會對趙曲風做什麽。

可她同樣清楚他跟媽媽的約定,清楚這次考核對他而言的重要性。所以她想,爺爺已經不在了,即使賀星原回來也于事無補,她現在只剩他了,至少別再拖累他。

可她扛着巨大的壓力所作的努力,導向的結果卻還是一樣。

甚至這一切,都印證了趙曲風的那句話:她所謂的善意謊言不過都是自以為是。

何钰松的座機忽然響起來,他接通聽了幾句,挂斷後說:“ICU監控到了她的夢話。”

賀星原目光閃爍:“這說明什麽?”

“應該是好現象。”

“她說了什麽?”

“大概是在質問,你為什麽要回來。”

賀星原垂着眼點點頭。

“她不是真的責怪你,而是在自我保護。要從九十九個求死的理由裏找到一個活下去的借口,她的潛意識只能不停地進行自我暗示,把葉小姐的死怪罪給肇事者,把爺爺的死怪罪給趙先生,把你所失去的飛行資格……”

“我知道,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應該安排好學校裏的事。”

何钰松笑笑:“那種情況下要你保持冷靜未免太強人所難,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做得很好,這次的意外實在無可厚非。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趟ICU。”

賀星原剛要點頭,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賀斯遠打來的電話。

何钰松示意他先接電話。

他走到走廊裏接通:“哥,怎麽了?”

“星原,你那邊怎麽樣了?”

“她還沒醒。”

賀斯遠聲音疲憊:“你可能得回港城一趟,香庭的事我實在兜不住了。”

“什麽意思?”

“前陣子我發現了香庭內部很大的虧空,跟趙家近來的小打小鬧沒關系,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這些虧空也不是幾天形成的,而是好幾年的累計。現在的香庭就像中空之木,我跟褚家籌的資金根本是杯水車薪。”

賀星原皺起眉頭:“董事會知道了嗎?”

“正在查賬,不出今天。”

賀星原背靠牆壁,仰着頭沉出一口氣:“哥,我現在真的走不……”

“賀先生。”何钰松忽然叫了他一聲,比了個口形――她醒了。

賀星原立刻站直,跟電話那頭說:“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然後匆匆朝ICU去。

ICU病房禁止直接探視,賀星原只能先問醫生情況。

醫生摘了口罩,說:“除了體溫偏高,其餘各項生命體征都已經恢複正常,再觀察一天應該就可以轉移到普通病房了。但病人精神狀态仍舊不太理想。”

賀星原問:“探視系統開了嗎?”

醫生比個手勢,示意他請便。

賀星原走到隔壁探視室,看見了屏幕裏的林深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那麽二十四個小時,他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一圈。

病房裏的護士正在跟她說話,告訴她有人探視,讓她扭頭看。

林深青躺在床上轉過臉來看探視器。

四目相對一瞬,她無波無瀾地眨了眨眼,把頭撇開,翻了個身背對他。

賀星原來之前就有心理準備,給護士打個手勢,示意不用打擾林深青,就這麽在屏幕前靜靜站了一刻鐘,正準備退出去,不影響她休息,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人聲。

似乎是傅宵帶了個人來,跟何钰松說,這是林深青的生父,剛從國外趕過來。

緊接着,一個滿臉胡茬的邋遢男人就進來了。

男人并沒有注意到賀星原,一進來就沖鏡頭講話:“深青,深青你怎麽樣?爸爸來了。”

林深青皺着眉頭,死死捂上耳朵。

身後護士提醒:“這位家屬,病人現在情緒不太穩定,您聲音輕一點。”

林禹民“哦”了聲,又放輕聲:“深青,是爸爸來晚了,爸爸對不起你和你爺爺……”

林深青閉上眼,把臉蒙進被子裏。

何钰松讓護士把探視系統關了,示意林禹民和賀星原出來。

“林先生和賀先生的出現目前都不在林小姐可接受的範圍內,”何钰松站在走廊上說,“兩位不要心急,多給她一些時間,慢慢來。”

賀星原點點頭:“何醫生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何钰松跟他到了樓梯口:“你說。”

“我想請何醫生幫我在适當的時候轉告她,就算我通過了這次考核,也做不成飛行員。香庭出事了,我要回港城。”

何钰松嘆着氣拍拍他的肩。

賀星原笑了笑:“沒有什麽比她還活着更好的了,何醫生倒是不需要擔心我,還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何钰松點點頭:“不需要我擔心,看來有需要我幫忙的。”

“是,我想了解她每天的身體狀況和病情進展,還有,她什麽時候願意見我了,還請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沒問題。”

賀星原跟他道謝,活動了一下筋骨,轉身下樓,坐進季四的車裏:“去機場。”

“小公子,”季四猶豫了下,咬着牙說,“要不要找人把那姓趙的……”

“不用,”他打斷他,“手無寸鐵的人才選擇肉搏。”

車向機場疾馳而去,賀星原撥了個電話給賀斯遠:“哥,你先穩住董事會,我馬上過來。”

“好,需要幫你準備什麽資料嗎?”

“用不着這些,”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飛行員制服,笑起來,“一套西裝,給我準備一套西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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