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兩年零七個月後。西城一院精神科診室。

何钰松捏着一份尚未拆封的檢測報告, 看着對面嚼口香糖嚼得起勁的人笑了笑:“怎麽不拆開看看結果?”

林深青不解地眨眨眼:“還需要看麽?三年了,指标再不正常,我就不來你這兒浪費國家醫療資源,到深山老林自生自滅去了。”

何钰松笑着拆開了報告,目光一行行掠下來,看到最底下, 眉頭一皺。

林深青嚼口香糖的動作頓住:“幹嘛?”看他一臉大事不妙的表情,她笑意消失,“又出問題了?”

何钰松點點頭:“嗯, 是大問題。”

林深青把口香糖裹入包裝紙, 丢進垃圾桶:“行, 說吧,我承受得住。”

他遞來報告,指着最後一行給她看:“這裏,檢測醫師忘了簽名。”

“……”

林深青使勁磨了磨牙:“認識久了才發現, 原來你挺騷的啊。”

何钰松依然溫和地笑着:“只是恭喜你康複的臨別玩笑。”

“哦, 是該別過了,我現在看到你這張臉就生理性反胃。難怪你以前說, 心理醫生不适合跟病人發展醫患以外的關系。”

他笑笑,又指指報告:“再忍忍,你還得去一趟檢驗科, 讓醫師把這簽名補上。”

“簽不簽都一樣, 麻不麻煩啊。”

“這是流程。”

林深青蹬蹬高跟鞋,不耐煩地打了個電話給女助理宋小蓓:“到醫院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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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馬上馬上,這就來接你了,剛才路上堵車呢!”

她嘆口氣,自己拿着報告去了檢驗科。

何钰松目送她離開,轉頭在電腦上編輯郵件:“賀先生,我想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封郵件了。除了少許因為用藥過多産生的副作用還需要一些時間複原,林小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以及并發的抑郁症狀已經完全消除,并且平穩度過了恢複期。恭喜。”

發送完五分鐘後,一封新郵件投遞進了郵箱:“謝謝。我在西城出差,今晚有時間請你吃個飯。”

何钰松還沒來得及答複,林深青就回來了,把報告遞給他,居高臨下地往他電腦屏幕瞄了眼:“發現醫生上班時間閑聊,是不是可以跟醫院投訴?”

他擡起頭:“可以,不過我不是在閑聊。”

她下巴一努:“那這是幹嘛?”

“對我的病人實施遠程治療。”

“這麽能唬人,也沒見你找着女朋友啊。”她“啧啧”搖頭,轉身要走又站住,回頭指指他電腦屏幕,“郵箱該清理清理了。”

何钰松順着她食指所指,看見了發件箱一欄标記的數字――947。

倒真是一晃眼九百四十七封郵件了。

看林深青走了,他随意往下拉了拉,發現最開始那三百多封郵件的內容實在觸目驚心。

林深青當年惡化的程度,比他預想中更嚴重。他也是後來才知道,林忠廷出事那天晚上,在北城拍賣會會場頂樓的直升機上,她已經記起了空難事故的全過程。

她之所以會坐上賀家的私人直升機,并不是背後藏了什麽巨大的陰謀,而只是因為,公共航班上有個騷擾過她的男釀酒師。

她的助理勸她忍一忍,她卻說,人活着為什麽要忍。

就因為她一時任性,所有的災難接踵而至。

她的助理死了。

她的爺爺死了。

賀星原的錦繡前程也毀了。

心結解不開,長期反複的精神折磨,讓她從ICU出來以後很快并發了抑郁症。所以最初那三百多封郵件裏,大多都是負面的消息。

有說她産生幻覺,歇斯底裏砸東西的。

有說她躲進浴室,拿針頭自虐,戳得滿手背都是針孔的。

有說她偷偷吞了十倍的抗抑郁藥,被送進急救室洗胃的。

接下來的郵件內容才漸漸趨于樂觀。

說她自殺的念頭減輕了。

說她的抑郁指數得到了控制。

說她再這樣保持下去就有希望出院了。

最後的一百多封郵件內容就比較簡單了,大部分都是:今天沒有特殊情況。

何钰松笑着搖搖頭。這個私人郵箱的作用到此為止,确實該清理了。

他摁下删除鍵,清空了所有的郵件,退出郵箱界面。

門外,林深青剛走出診室,就看宋小蓓心急忙慌地從樓梯口跑過來:“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來遲了!”

“要是趕不上去北城的高鐵,你就準備好背我過去吧。”

宋小蓓點頭哈腰賠不是,正要說車已經在樓下了,忽然看見林深青望着走廊長椅上一個白白淨淨的男孩子,眼神發了直。

“怎麽了,姐?”

林深青沒說話,在原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慢慢朝他走了過去。

她站在他面前,低頭看着他手腕上滲着淡紅色血跡的白紗布,伸出一根指頭,輕輕碰了碰他的傷口。

對方毫無反應,似乎也不在意她這個陌生人的觸碰。

林深青蹲下來,仰頭看着他:“小弟弟,這麽深一刀,廢了老大勁吧?”

對方沒有答話,也沒有看她。

林深青擡起手,把手背擱到他眼下:“還是你們年輕人有膽,我就只敢拿針戳。”

他終于皺了皺眉頭,說:“哪裏?”

“哦,看不出來了麽?以前挺明顯的啊。”她收回手,又碰了碰他的傷口,“你這個地方,以後會不會也看不出來?這麽深,三年五載肯定消不掉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應該有可能吧。”

“不知道。”

“那就去知道知道。”

他搖搖頭。

“幹嘛這麽快下結論?你還這麽小,有的是時間慢慢考慮。”她眨眨眼,“我也是考慮了很久才下結論的。”

“什麽結論?”

“第一次進搶救室的那天,我想到一個問題。我在想,人死了,還會絕望嗎?然後我花了兩年零七個月得到一個答案:人死了,就不會有絕望,不會痛苦了,可是也不會有期待,不會高興了。”

“上天遮住了你頭頂的太陽,教會你絕望,可同時也賜予你代替太陽的火把,教會你如何舉着它。丢掉火把,你的人生就只剩一種可能,舉着它繼續走下去,卻有無數種可能。所以,不要這麽快蓋棺定論。”

林深青撐膝起來,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平頭,轉身走了。

宋小蓓抹着眼淚跟上她:“姐,你病好以後變得好善良好溫柔哦,都關心起不相幹的人來了。”

林深青眨眨眼:“好看的人怎麽會不相幹?這些都是我的同類,死一個少一個,要多珍惜。”

宋小蓓一噎,換了個角度拍馬屁:“不管出發點是什麽,你剛才那段發言确實精彩!”

“是嗎?”她從包裏抽出一張“關愛抑郁症”的公益宣傳單,淡淡地說,“是這上面的臺詞,喜歡就拿去收藏吧。”

“……”

林深青走後三個鐘頭,何钰松也下了班,剛走出醫院,就看到一輛黑色邁巴赫停在門口。

駕駛座的人移下車窗,叫了他一聲:“何醫生。”

恰逢下班潮,四面不少女醫生注意到這一幕,掩着嘴@議論起來。

何钰松擡起頭,看見西裝筆挺的賀星原,打開副駕駛車門坐上去:“賀先生倒是會給我制造緋聞。我們科室這兩年都在傳我有個網戀對象,天天一封郵件不落,現在估計又該懷疑我的網戀對象是位男性富豪了。”

賀星原笑着發動車子:“挺巧,我這兩年不管國內國外,開會吃飯,不分時間場合地秒回你郵件,公司下屬也以為我網戀。不過明天開始收不到郵件了,可能還有點不适應,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好。”

何钰松收斂了笑意:“最近睡眠質量還是不好?”

“還行,老樣子。”

“還夢到我?”

他笑着嘆了口氣:“嗯,偶爾。”

會在這兩年間持續不斷夢見何钰松,實在是賀星原始料未及的事。

當初回到港城以後,香庭的情況一團糟,他一邊關注林深青一邊奔忙,直到三個月後才和堂哥以及褚家一起合力解除破産危機。

可也就是從那天起,他開始毫無征兆地失眠,反複夢到何钰松說過的話:“戀愛關系是一把雙刃劍,可能幫助她痊愈,也可能随時抛出那根壓倒她的稻草。保險起見,我建議不要使用這把雙刃劍。如果賀先生有絕對的自信,能夠保證在她患病期間不傷害到她,或者為傷害到她而産生的後果負責,可以忽略我今天的話。”

夢中的他像現實裏一樣一遍又一遍鄭重點頭,一遍又一遍一往無前。

然而不顧醫生反對,堅持跟林深青談戀愛的是他;最終拿起那一根稻草,親手壓倒林深青的也是他。

當他頻繁為這段話輾轉反側,才終于明白,林深青進ICU的那天,何钰松為什麽提前給他打預防針,告訴他――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做得很好,這次的意外實在無可厚非。

其實何钰松早就猜到他會出問題。

就像天寒地凍裏被刀子劃了一道,當下毫無知覺,等到了暖和的地方,才發現傷口血流如注――他在ICU病房外那二十四個小時越逼着自己平靜,回到港城以後就會越郁結于心。

何钰松說:“她已經沒事了。”

“萬幸。”

“不去見見她麽?”

賀星原搖搖頭:“請你吃完飯,我還得趕去北城參加明早的拍賣會。”

“這好像不是什麽漂亮的借口。”

賀星原笑了笑,說出了真正的原因:“她沒說想見我。”

兩年零七個月,林深青知道他一天不落地看着她,卻沒有一次說過想見他。

他想,如果她需要他,他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第一時間趕到她身邊。

可是如果她不需要,他不會再像從前一樣,自以為是地招惹她了。

同一時刻,去北城的高鐵上,林深青正低頭滑動着平板。

旁邊宋小蓓湊過去看:“姐,看什麽呢?”

“明早拍賣會的競拍項目。”

宋小蓓的馬屁又馬不停蹄地拍了起來:“姐,你出山第一趟就去北城參加拍賣會,這是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的可貴精神啊。”

“是嗎?”林深青看看她,“我就是好久沒敗家了,有點手癢。”

“……”

“哦,那你瞧上什麽了?”

林深青打個響指:“這瓶酒。”

宋小蓓歪着腦袋看了很久:“三十二年前法國産的紅酒,有什麽特別的嗎?”

她還沒答,乘務員推着餐車過來了:“請問兩位女士需要什麽餐點嗎?”

林深青看了半天也沒看中什麽好吃的,問:“沒有壽司麽?”

乘務員微笑:“不好意思,這位女士,我們沒有供應壽司。”

林深青随便指了盒盒飯:“那就這個吧。”又說,“你們這餐點服務水平好像有點落後,我三年前坐綠皮火車就買得到壽司了,還是四星級日料水準的。”

乘務員皺皺眉:“您是說,普通快車的餐車提供了四星級日料水準的壽司?”

她點點頭:“難道是國慶假期特供?”

“應該不會,”乘務員搖搖頭,“高鐵上都沒有供應的餐點,綠皮火車就更不會供應了。”

林深青笑了:“那照你這麽說,我那次吃的壽司是變戲法變出……”她說到這裏驀地頓住。

乘務員愣了愣。

宋小蓓也愣了愣,偏頭看向林深青,發現她也沒個征兆地就瞬間紅了眼圈。

“姐,吃不到壽司這麽傷心嗎?我下車就給你買好不好?”宋小蓓戰戰兢兢地問。

林深青呆滞地眨了眨眼,眼淚跟開了閘似的一滴一滴往下自由落體。

宋小蓓急了:“姐,你這怎麽了,怪吓人的,何醫生不是說你因為藥物副作用造成情感遲鈍,好久都流不出眼淚了嗎?”

林深青自己也很驚異:“不知道啊,”她擡手抹抹眼淚,奇怪地看着指尖的水漬,“我竟然能哭了?”

竟然因為一盒變戲法變出來的壽司,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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