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遇

山水迢迢,行了半個月的路,霍三才算知道楚含慈一覺睡到大中午,不是因為她晚上失眠睡不着,而是……她就只是有賴床這個習慣而已。

這日,他們途徑一條山路,天黑之際,費了點功夫才找着一家可以落腳休息的旅店。

天一亮,旅店後面雞舍裏的大公雞就咕破雲霄,将護衛們全部咕醒了,可這些大公雞的嗓門再大,也沒有撼動他們家三小姐賴床的功力,照樣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懶洋洋地從房間裏走出來。

“三小姐每天睡這麽多,頭不會暈嗎?”有個護衛看不下去了,小聲嘀咕道,見霍三跟着走下樓立馬噤了聲。

像是見到了熟人,楚含慈下到一樓,目光投到靠窗的一張八仙桌上。

那張八仙桌左面坐了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子,雖然相貌穿着很一般,但脊背挺直,身材寬痩,氣質明顯與其他客人不同,坐在他左手邊的,是一個臉上有塊刀疤的少年。

楚含慈直接走過去,問道:“這裏有人嗎?”

她目光瞧了瞧被兩人用來放包袱的長凳。

胡渣男人輕掀眼皮看了她一眼,牽了唇,“無人,姑娘請坐。”

刀疤少年愣了一下,起身将凳子上的包袱騰到桌角。

霍三沒多話,找了附近一張桌子坐下,用餘光注意這邊。

小二熱情地跑過來問楚含慈想吃什麽,楚含慈看了眼胡渣男人面前的吃什,問:“他點的什麽?”

小二笑道:“這位公子點的是車螯燒賣和蜜餞捶藕!”

楚含慈都沒吃過,說道:“跟他要一樣的。”

胡渣男人挑了一下眉。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熱情如火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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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少年幹咳一聲,對胡渣男人眨眨眼。

胡渣男人沒理他。

天地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夏朗怎麽也沒想到還會遇見當初那個女扮男裝勇敢出逃的新娘子。

都半個月過去了還能記住人家的臉,而且前後裝扮還如此不同的情況下,不是因為夏朗記性好,而是楚含慈實在生得俊,皮膚白,眼睛又大又亮,在夏朗看來,比宮裏的幾個公主都漂亮,漂亮慘了,當時借着火把的光看一眼他便就記住了。

他猶豫着要不要打個招呼說好巧,或者問“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又怕太唐突,可能人家小姑娘并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是逃婚出來的。

還沒猶豫完,右手邊的公子爺開了口,“是來交租金的?”

男人一副毋庸置疑的口氣,像是跟他對面的女子很熟的樣子。

夏朗聽得一頭霧水。

楚含慈也沒明白趙存風的話,但是這人說這話的時候正看着她,明顯就是對她說的。

起先楚含慈想,這人肯定不會認得自己,畢竟那天是晚上,她只是從他面前一晃而過,雖然是以一種“大哥對不住,借你馬車救個急”的方式一晃而過,但這人看她的眼神,絕對不是“一點都不認識”的眼神。

可能他已經認出她是那天順了他馬車的人。

下一秒,她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晚,我的馬車坐得還舒服吧?”男人淺淺一笑,不怎麽儒雅,透着些玩味。

楚含慈餘光從桌角的包袱不可擦覺地略過,淡淡道:“還行。”

我的包袱可比你的馬車值錢。

第一次見順了別人東西還能這麽氣定神閑理直氣壯的,趙存風哂道:“你這人,倒是一點都不知道客氣。”

男人抿了口茶,後面還有一句:“仗着自己長得美嗎?”

夏朗:“……”

公子,您這是揶揄人家,還是在誇人家啊!

“租金多少,我給你。”聊了幾句,楚含慈算是明白了男人最開始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是讓她給“租”馬車的租金,這人倒是大度,沒有要計較她順了他馬車的意思,而是非常客氣地将她的行為曲解成“租”。

趙存風倒了杯茶,“不貴,就……”

男人像是很認真地在思考租一晚上馬車要多少錢,未幾,他道:“五十兩銀子吧。”

夏朗瞪大眼睛,看趙存風的眼神變成了看強盜的眼神。

可人家小姑娘眼皮都沒抖一下,只是盯了趙存風兩秒,說:“我現在沒這麽多錢,打欠條行嗎?”

趙存風摩挲着下颚上的胡茬,挑眉:“不用那麽麻煩,你押你一樣東西在我這就成。”

“……”

男人終于看見對面小姑娘好看的葉眉皺了一下,從容淡定的漂亮臉蛋浮出幾絲漣漪,她道:“我身上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趙存風将盤子裏最後一段藕吃完,“哎,我等君子,怎會要那些俗物?”

他咽完了藕,才把話說完:“押你的名字就行。”

楚含慈:“……”

不久前,旁邊那桌來了一夥帶刀的粗野壯漢,嗓門一個賽一個大,喝酒時碰杯的聲音像是要把杯子碰碎,吵得霍三都聽不太清楚含慈跟兩個男子說了什麽,他冷着臉睨了那幾個壯漢一眼。

這邊趙存風倒是沒受那些吆五喝六的影響,直直盯着對面小姑娘的眼睛看。

那雙眼睛漂亮極了,黑亮亮的,清澈如泉,眼睛下面有雙飽滿可愛的卧蠶,卻沒有多少天真懵懂,連青澀無辜也不大看得見,跟她的年齡實在不相符。

怕人家小姑娘會不好意思,也就看了兩秒不到,畢竟這是個以矜持為禮的古代,趙存風見對方遲遲不回應,開口道:“其實五十兩很少了,哥哥我可沒訛你,你想想看,這馬車借給你了你可有還?說是租,其實是賣更為恰當,五十兩買我一輛馬車不貴吧?”

夏朗:“……”

他突然覺得自家殿下好摳門,人家姑娘那也是情急之下所為啊!何必斤斤計較呢!

夏朗卻不大好插話拆主子的臺的,只能默默坐在那,當沉默的壞人。

“你要不願意押名字也成,那……”男人又開口道。

“楚含慈。”對方這麽“大方”,楚含慈無所謂地報出真名。

“哪個褚?哪個菡?哪個辭?”男人笑。

楚含慈沒回答他,抽了一根筷子,蘸了桌上配的醋,準備在桌子上寫,可驀地想到什麽,瞥了眼坐在不遠處的霍三,她将筷子落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叫這個。”

趙存風笑:“成,我記下了,褚菡……”

嗖地一聲,吞沒了男人最後那一聲“辭”,數十把利箭飛射進旅店,其中兩把目标對準趙存風這桌,正走過來準備給楚含慈上菜的小二驚得撞到了桌角,桌上的包袱掉落。

楚含慈旋即彎腰去撿,其中一只箭恰巧從她頭頂飛過,夏朗将另一只箭劈成兩半。

霍三欲沖過來保護楚含慈,不料身後突然有人喊:“吾匪下山,只求金銀,識相的就把錢財交出來!不然用血給爺爺祭刀!”

“哐——”地一聲,霍三不得不反手擋住迎頭劈來的大刀。

旁邊那桌壯漢,原來不是什麽善茬,露出了山中流寇的真面目。

而且對方早在暗中布下羅網,有備而來,護衛們聞見狀況不對,全部湧進來将楚含慈團團圍住。

趙存風一拽,拽着夏朗擠進楚含慈的護衛包圍圈裏。

男人擠進來後,看了眼被楚含慈緊緊抱在懷裏護得好好的包袱,面龐浮出感激之色,非常自然地忽略掉自己蹭“保護”的行徑,對女孩挑眉一笑:“謝了!”

楚含慈沒理他。

趙存風以為她是因為害怕而顧不得其他,沒多想什麽,怕那包袱成了女孩的累贅,他道:“給……”

劍和箭碰撞的聲音吵成一片,怕女孩聽不清楚,趙存風下意識湊近她耳邊:“把包袱給我吧。”

楚含慈佯做沒聽見,視線緊盯護衛圈外面的狀況。

趙存風見她吓得不輕,幹脆直接抽走她手裏的包袱,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後。

楚含慈:“……”

雖然多了一個肉盾擋在前面,她卻高興不起來,只因到手的包袱又飛了,她突然産生一種想将身前男人一腳踹出去的沖動。

出于心裏還算茂盛的良知,楚含慈沒有這麽做。

趙存風扭臉看了她一眼,說道:“姑娘不怕,有哥哥在呢。”

楚含慈翻了個白眼。

“不是要財嗎?給他們就是!”夏朗突然吼,他左肩中了一箭,快撐不下去了。

趙存風“啧”了一聲,“要財?他們射來的這些箭就夠值錢的了,還能瞧得起你身上那點銀子?”

“啊?”夏朗不明白。

看着越來越多的護衛中箭,楚含慈皺起眉頭,她也早察覺了。

若是要財,吓唬幾聲就成了,若不依再動手也不遲,這些人卻一上來就氣勢洶洶。

有九成的箭都是往她和胡渣男人這邊射來,霍三和其他客人那邊也就意思意思,那幾個帶刀壯漢似乎只是想托住霍三。

一只利箭劃過趙存風肩側,直擊楚含慈的額心,趙存風從未習過武,刀倒是拿過,也是因為他前世學的臨床,拿的是手術刀,用來救人的,以是身體本能的反應沒有身旁的這些護衛快,箭劃過去的剎那,是一個護衛用手臂替楚含慈生生擋下。

“三小姐,小心!”那護衛面部痙攣,自己将箭拔掉,換成左手拿劍,繼續揮擋頭頂的箭雨。

這一幕對楚含慈的沖擊極大,讓她微怔了片刻。

從小到大,她雖然有養父母存在,但其實跟個沒人要的野孩子沒什麽分別,還從未被人這麽保護和在乎過,即便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

都是從娘胎裏蹦出來的,都是從白團子長到如今,哪怕多了個“侯府三小姐”的身份,楚含慈也沒覺得自己的命比這些人金貴多少,她皺了皺眉,抱着包袱蹲下去,趴到地上,擠過一條條大腿爬出去,等能夠着一個桌子腿,她連忙伸手拽住,把桌子拽倒下去,桌面對向箭射來的方向。

“快,都躲到桌子後面!”

楚含慈快速爬起來,像猴一樣最先蹿到桌子後面。

之前護衛們為了護好她,不免有些束手束腳,都不好離開那方寸之地,此時見她找到了個更好的藏身之處,旋即靈活了起來,擋箭的同時腳一蹬,踢翻了一個又一個的飯桌,匍匐到桌子後面。

有些直接将桌子扛到頭頂,用桌身掃劍,夏朗眼疾手快,也拽着趙存風躲到一張桌子後面,只要手握住桌子腿,将桌面傾斜,也能擋住不少高射程的箭。

也好在這些“土匪”看起來闊綽,其實也沒闊綽到哪裏去,射來之箭皆是木箭,箭頭的材質也是木頭,遠距離無法射穿厚厚的桌面版護身盾。

當然,還得誇一下這個小破店的桌子,質量杠杠的。

但,如果對方千方百計想置你于死地……

“噗!”幫楚含慈撐桌子腿的護衛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他雖并未中過箭,但左肩被箭頭擦破了皮。

傾斜的桌面嘭地一聲砸到地上,密密麻麻的箭沒有停歇,楚含慈忙自己掰住桌子腿,自己把桌面撐起來。

“你怎麽了?”楚含慈頭皮一麻。

她左右看去,發現凡是中過箭,或者被箭頭蹭破皮的護衛都吐了血,像是中毒了。

“夏朗!”趙存風扶住要倒下去的少年。

“公子,他、他們在、在、在……噗!”夏朗又吐出一口黑血,才把話說完:“箭上……抹了毒。”

徹底暈了過去。

趙存風目光略過一個個倒下去的護衛,投到躲在另一張桌子後面的少女。

如今要逃過此劫,唯有一計……

想法落定,他便要實施,只是剛準備站起來去找楚含慈,竟見這小姑娘快速抓了些黑血抹到自己嘴角,然後直挺挺倒了下去。

像是也中箭暈倒了那般。

果然,沒過多久箭就停了,一夥人沖了進來,如蝗蟲入境,把能搶的都搶了,護衛身上的包袱和劍,沒有放過一樣,不少人還跑去了二樓。

這個破店除了他們應該沒有多少住客,就算有,就方才那波箭雨,樓上的人肯定能鑽床下的鑽床下,能躲衣櫃的躲衣櫃,不多時趙存風聽見幾聲尖叫聲。

他沒想到這夥人做戲還做全套,眼疾手快地将懷裏的包袱壓到身後。

好在他們也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很足,沒有那麽細致入微,“搶”得差不多了就跑了。

霍三扭頭發現楚含慈也倒了下去,神經一提:“三小姐!!”

失神之際,有人一腳踹到他後背上。

踹完,那幾個壯漢也跑了,跑的時候不忘拖走某兩個被霍三刺傷了腰腹的。

方才以一敵七,傷了不少內力,霍三倒地的時候用劍插在地上才堪堪撐住自己,他忙站起來,朝楚含慈跑去。

旅店外面,那些“山匪”沒有立即撤退,有兩個看起來像山匪頭子的人躲到暗處,細細觀察旅店內的情況。

“別看了,走吧!不然露餡了!就算她現在沒死透,也撐不了多久了。”其中一個看霍三露出哀痛和自責的神色,虛了虛目,對另一個說道。

另一個點了點頭:“嗯,上面交代過,不能露出馬腳,撤!”

“三小姐,我對不起你!”霍三額角青筋突突地跳,臉色發青。

他查了一下箭頭,上面抹的是斷腸草,中了這種毒,最多只能撐兩個時辰。

“放心,有我在,她死不了。”身後響起一道清冽的男音,像活佛降臨一樣,霍三喜出望外地擡起頭。

他認得這個公子,就是方才與他家三小姐在飯桌上交談的那位!

“你能救她嗎?”霍三目光發深。

趙存風嗯了一聲,“你跟我來。”

雖然之前跟趙存風并不了解,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眼下霍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救人,只能病疾亂投醫,下意識選擇相信這個看起來應該會靠譜的男子,警惕着依了他的言,跟着他往廚房去。

“廚房能有解藥?”霍三狐疑道。

“你若信我就聽我的,你若不信我,就去給你家小姐買棺材。”趙存風說着,在廚房裏找出一個火盆。

把火盆撂到霍三面前,趙存風撿了幾根木柴和幾把幹草進去。

“你說,該怎麽做!”霍三不敢耽擱,選擇相信趙存風,不管能不能救,得抓緊時間試一試才是要緊的。

趙存風氣定神閑,從他臉上半點看不出這人方才也經歷了一場大劫,男人慢悠悠道:“點火,燃燒,成灰。”

他輕擡長睫:“懂沒?”

“好!”霍三也不問為什麽,趕忙撿了兩顆打火石來敲擊,将盆中的木柴和幹草都點燃。

“能多燒就多燒點,你們人多。”趙存風補充完這句,朝外面走。

霍三重重應了一聲“嗯!”,專心致志燒眼前的東西。

趙存風準備四處轉轉去找到別的藥材,路過還躺在地上的楚含慈時,他開口道:“別裝了,等會沒毒死給憋死了。”

“……”

女孩還是一動不動。

男人輕笑了一聲,便只能又道:“那些’山匪‘應該都走了,就算沒走,也不會再來殺你。”

話落,那躺着的小姑娘也無任何反應,十分謹慎,趙存風懶得再管她,朝旅店外走,快要走出大門的時候,興許是小姑娘自己想通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追到他後面。

“你可以救他們嗎?”女孩的聲音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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