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獲救
沈姨問清楚是誰後,讓保安把人放進來,并起身去開門。來的是收容所負責人和她的丈夫。
收容所負責人一看就是優渥生活養出來的,她的丈夫卻不一樣。男人叫楊漢生,腰板挺直,有雙大腳,面龐憨厚,看着是個老實人。
夫妻二人在薛女士的邀請下落座,楊漢生先開了口:“本來應該早些過來道謝的,但敏慧的病這才養好,所以拖到現在才過來。”
收容所負責人叫許敏慧,她家境好,父親當過國有企業廠長,後來扯着經濟形勢大好下海經商,攢了不小的家業。
可惜許敏慧父親去世後兒女都是沒什麽天分,把家業分了分就散了。
許敏慧在分遺産之前,曾經下鄉當過植保員,到各個生産區的村子宣講栽種與用藥的科學方法。
楊漢生是許敏慧同學,也是許敏慧同事,兩人相濡以沫地在幹着植保員的活兒。
後來許父去世,許母讓人把許敏慧弄回城裏,楊漢生也拼着靠進農業廳,才入了許母的眼,讓他們結了婚。婚後楊漢生還是管着農業這一塊,許敏慧卻轉去收容所,想辦法幫助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這麽多年來雖然辛苦,許敏慧卻從來沒生出過退意。可病了這麽一場,又看到收容所在公衆關注下脫出了困境,許敏慧對自己的堅持産生了動搖。
許敏慧過來除了是向章先生道謝,還希望從章先生這裏得到一些問題的答案。她幽幽地嘆氣:“章先生,您說是不是讓更有能力的人來管理收容站,對收容站會更好呢?”
章先生端着水的手微微一頓。
收容所這地方,幾乎沒有人願意管,他會出手也是因為章修嚴已經讓孫醫生卷了進去,又發生了那麽嚴重的疫情。更有能力的人來管理,自然會讓收容站争取到更好的資源、更多的資金。
但是,首先要有這樣的人——有能力,而且願意到收容站去。
像許敏慧這樣家庭富足、生活無憂,才能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在收容站。
章先生說:“這次之所以能引起這樣的關注度,是因為疫情的爆發與公衆密切相關。”他平靜地分析,“在此之前即使換一個人來管理,也不一定能為收容站争取到什麽。而在此之後,只要能确立明确的收容制度與救助制度,收容站的工作就會步入正軌。”
許敏慧聽了章先生的話,頓時大受鼓舞。她說:“我住院這段時間想了很多,也準備趁着這個機會好好整改收容站的各項制度。等我拟定新制度之後,會立刻向上提交。”
Advertisement
章先生點頭。許敏慧和楊漢生這次過來等同于向他表明立場。像收容站這種沒有什麽大用處又需要長期投入的地方,對他而言有和沒有其實沒多大差別——對其他人而言也一樣。不過既然許敏慧夫妻都上門來了,章先生自然也不會把人往外趕。
章先生颔首:“這樣就好。”
楊漢生遲疑了一下,開口說道:“章先生,我帶着的農業基地出了個新成果,是我和我學生經過幾年試驗摸索出來的,是我家鄉的楊家浜貢米雜交稻。貢米品質不變,甚至比以前還要好一些,但産量可以提高三倍到四倍。”他正了正臉色,“如果章先生願意支持我們做定點試驗的話,我們就可以進一步确定是不是真的可以大規模增産了。”
章先生眉頭一跳。
楊家浜貢米,是市裏一個重點項目。前幾年還曾鬧出件事兒:島國人過來這邊訂購楊家浜貢米,還買了種子回去。第二年一家島國米業就往三角洲地區“出口”島國有機米,價錢翻了十番都不止,還特別收歡迎。有人去三角洲出差,嘗了嘗這個“島國有機米”,發現口感和楊家浜貢米差不多。回來一查才知道,那所謂的“島國有機米”就是從這邊賣出去的,回頭換了個包裝就讓島國人賺了十倍的錢。
自那以後市裏就大力扶持楊家浜貢米項目,把楊家浜貢米的名字打了出去。現在的問題是,市場有了,價格有了,産量卻跟不上,可把項目組成員急壞了。
偏偏越是着急,産量越是直線走低。要知道這楊家浜貢米比較嬌氣,對環境要求高,而且秕谷率特別高。所謂的秕谷,就是空殼谷,裏面沒有米粒。這個谷種天生就這樣,連家中世代種植它的楊家浜人都毫無辦法。
眼前這楊漢生居然說他和他的學生們研究出了可以提升産量的貢米雜交稻?章先生沒有高興地太早,而是将楊漢生夫妻二人邀請到書房。重新坐定之後,章先生才說:“我可以到你們的研究基地看看吧?”
章先生沒有一口答應,楊漢生心裏反而更踏實。他欣然答道:“當然,您随時可以去看。我們已經研究了将近十年,前年得到第一代相對穩定的貢米雜交稻,去年種了下去,效果非常不錯。去年我們留了不少雜交稻種,可以搞百畝以上的定點試種。前面的資料我們都留着,有文字記錄也有照片記錄。”
章先生說:“有這樣的成果,為什麽沒有上報?”
楊漢生唇角浮現一絲苦笑:“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在農業廳一直做冷板凳。随着經濟發展越來越快,農業這塊越來越不受重視,農村不少人都棄田出去打工,留在農村的人不是老就是小。農業廳本來就成了冷門部門,我在裏面還說不上話,我剛開始開展這個項目時廳裏還是有人支持的,後來一直出不了成果,廳裏就把這項目撤了,我的職位差不多也等同于閑職。我咬咬牙辭了農業廳的工作,帶着幾個學生從零開始建了新的項目基地。為了支撐我這項目,岳父留下的錢已經快耗光了。”楊漢生嘆息着說,“若不是前年終于看到了成功希望,我恐怕也會放棄。”
原來是這樣。
章先生看向楊漢生憨厚質樸的面龐,知道這對夫妻為何能相濡以沫、相互扶持這麽多年。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了心中執着的信念可以堅守着旁人看起來絲毫不值得堅持的工作。
章先生說:“你先準備好資料,我會在春耕下種之前去一趟。”
送走楊漢生和許敏慧,章先生長長地舒了口氣。薛女士推門進來,為他送上一杯熱茶。章先生看着薛女士柔美的面容,心中一軟,說道:“這楊漢生給我送來了一份了不得的大禮啊。”他沒按照章老爺子的安排在外地留任,而是回來這邊橫插一腳,讓本來就錯綜複雜的局面變得更為複雜難解。
章老爺子一來是怪他沒服從安排,二來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足夠的能力,他回來之後沒有給他任何幫助。他雖然很快站穩了腳跟,但也僅止于站穩而已,想要把步伐邁得更大,光憑如今的根基是不夠的。
楊漢生的研究如果真的出了成果,而且這個項目可以推廣開,他就等于拿住了一個在上面挂了號的重點項目。
章先生難得地開了句玩笑:“看來偶爾管管閑事會有意外收獲。”上回牽扯出南鄉污染的事情,不僅讓他砍了對手的重要臂膀和他們的搖錢樹,還讓他在孟兆的老師那邊留下了印象。以前都說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現在可不同了,沒有人比章先生更清楚“知識就是力量”的含義。
知識可以轉化為金錢,可以轉化成生産力,抓住了人才,抓住了這些科研人,就等于抓住了最大的、最難撼動的力量。一般而言楊漢生和孟兆老師這樣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堅持和自己的脾氣,像他這種一心謀權逐利的人很難入他們眼。
章先生跟薛女士說起自己管的兩樁“閑事”帶來的好處。
薛女士有些驚訝:“這兩件事好像都是寧寧遇上的。”
章先生點頭。
章先生語氣難得和煦:“今天袁寧遇到的孩子如果真是被拐子拐去的,他恐怕又要記上一功。”劉副廳長要是能去掉副字,巡察廳就徹底倒向他這邊了。
薛女士說:“看來寧寧真是個福星。”
章先生難得地誇了一句:“與其說他是福星,不如說他心細而且善良。”若不是這樣,袁寧也不可能注意到這些事——袁寧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到了這個年紀,似乎早就對別人遭受的苦難習以為常,每天都只将目光放在我們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薛女士沉默。
章先生說:“習以為常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十指交叉合攏,“有時我會覺得,我在與‘大哥’針鋒相對的過程中,已經漸漸變成和他相同的人。”
薛女士看着章先生緩聲說出自己內心的不安,驀然想到薛家姥姥那句“你本應是他們的港灣”。章先生和章修嚴永遠表現得這麽強悍,仿佛他們都是刀槍不入的戰士,永遠都挺立在她們面前替她們遮風擋雨。
可只要是人,就會有不安和脆弱的時候,人的心不可能由鋼鐵鑄成。
他們也需要安慰和支持。
薛女士說:“不會的。”她握住章先生的手,“你永遠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快到睡覺時間,薛女士敲開了章修嚴房門。章修嚴正在看書,見是薛女士,不由有些詫異。他喊道:“媽媽。”
薛女士張手抱住他。
章修嚴擰起眉頭。
薛女士說:“對不起,修嚴。”
章修嚴僵直的背脊緩緩放松。
薛女士說:“我那時太傷心了,對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慢慢地說起那段讓她難以入眠的日子,“那時我真的太難過了,站在高的地方我就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見到鳴鳴。對不起,我——”
章修嚴說:“沒關系。”他打斷了薛女士的道歉,“你是我們的媽媽。”為了薛女士的病,他曾經看過不少精神疾病方面的書,知道薛女士也沒辦法控制好自己。面對這樣的情況,只能更耐心、更細致地照顧好她,為她疏導好負面情緒,才能讓她慢慢好轉。幸運的是,最近薛女士的病情似乎漸漸穩定下來了。
他們的媽媽回來了。
薛女士見章修嚴臉上沒有絲毫勉強,原本不想哭的,眼淚卻簌簌地落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更不明白自己怎麽忍心對這樣的兒子做出那樣的事。她的心好像跟着小兒子離開了兩年,讓她感受不到外面的一切,感受不到快樂,感受不到喜悅。在意識到自己的病情會讓其他人擔心時,她努力裝得和以前一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已經沒什麽事,可她還是無法入睡,還是無法讓自己從噩夢裏走出來。
薛女士抱緊章修嚴:“以後不會了,以後不管怎麽樣,媽媽都不會再那樣。”
章修嚴“嗯”了一聲,繃着臉拿起一邊的手絹遞給薛女士,順便掙脫薛女士的懷抱。他已經十四歲了,不适合再這樣被媽媽抱着。
薛女士擦幹了淚,見章修嚴對自己的擁抱避之唯恐不及,心裏的傷感散了大半。她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是不是只讓寧寧抱你?”
章修嚴想到袁寧軟軟的擁抱,頓了頓,點頭說:“對。”他喜歡袁寧身上幹幹淨淨的氣息,也喜歡袁寧對他的依賴。
薛女士說:“等你長大了,要娶媳婦了,你難道也不讓你媳婦抱?”
章修嚴嚴肅地說:“還早。”
送走薛女士,章修嚴去洗臉漱口,換上睡衣,例行去袁寧房間“巡查”。袁寧已經睡了,窗簾拉得緊緊地,月光只能從縫隙裏漏進來。屋裏沒有多少光亮,章修嚴把臺燈打開,看着床上睡得很安穩的小孩兒。袁寧睡覺已經不會蜷成小蝦米,小眉毛也不會再皺到一塊,若是把手伸過去,袁寧還是會伸出短短的胳膊把它抱住,只是手上喊的不再是爸爸媽媽,而是“大哥”。
章修嚴很滿意這樣的成效。
章修嚴把手放進袁寧被窩。
袁寧果然順勢抱了上來。
被抱住了,今晚就睡在這邊好了。章修嚴這樣想着,用另一只手把被子稍稍掀開,躺到了袁寧旁邊,順勢把袁寧圈在懷裏。
這一夜章修嚴睡得安寧無比。
一夜無夢。
袁寧早上睜開眼,天還沒有亮。快到春天了,太陽出來得晚些,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那堵胸膛,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陷進了那熟悉的懷抱裏。他蹬了蹬腳,提到了章修嚴的腿,登時瞪圓了眼。不是在做夢,真的是大哥!
大哥怎麽會睡在他旁邊?
章修嚴也轉醒了。他睜開眼,對上袁寧滿是吃驚的眼睛。
章修嚴說:“昨晚我過來看你有沒有蓋好被子。”
袁寧懵懵噠。
章修嚴一本正經:“結果你抱着我不讓我走。”
袁寧爬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嚴“嗯”地一聲,表示自己理解。他說:“起床刷牙,該去跑步了。”
袁寧很快把“大哥居然睡在我房間”帶來的震驚抛諸腦後,起床去刷牙洗臉換衣服。
章修嚴一點都沒有把事情賴在袁寧身上的愧疚。偶爾欺負一下這小結巴,感覺意外地不錯。
這一天平靜而又愉快地開始了。
到了中午,劉副廳長來了一趟,帶來了好消息:“我出動了一批便衣巡警,很快摸清了那個區的情況。好家夥,那孟大眼的親戚果然膽大包天,這兩年都嚴抓涉黑了,他居然還敢幹那麽多黑色勾當。這個拐子集團給了他不少好處,有孩子在那邊向巡警求助過,不但沒有被解救,還讓他告訴了那些拐子。那些拐子真是喪盡天良,”說到這裏,劉副廳長臉上的喜色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憤怒,“他們把那求助孩子的腿當衆給打斷了,吓得其他孩子再也不敢求助。”
袁寧聽得心驚肉跳,揪心不已。他不是很理解:“為什麽他們要抓小孩去做乞丐啊?”乞丐不是吃不飽穿不暖,非常可憐的嗎?
劉副廳長說:“乞丐這一行有句黑話,叫‘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換’,每天不用幹活,只要伸伸手張張口就有人給錢。更何況他們連伸手張口都不用,只管從底下的小孩手裏收錢就成了,若是小孩傷了病了,他們也不治,扔在一邊寫幾行大字,假借求錢治病的名義讓路人掏更多錢。”劉副廳長幹了十幾年巡警,原本早該麻木了,可這次這個拐子集團太喪盡天良,勾起了劉副廳長不少不好的記憶。他嘆了口氣,“我以前解救過一個類似情況的孩子,他的一條腿因為耽誤了治療,再也好不了了。回到家以後那家人已經再生了一個孩子,不想養着他這麽一個‘廢人’,就把他趕了出去。仔細算算,也過去十幾年了,不知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章修嚴聽到劉副廳長這些話,倒是有點兒意外。在他印象中,劉副廳長是個一心鑽研、卯足勁往上爬的人,剛才劉副廳長進來時臉上也有着難掩的喜色。
沒想到劉副廳長還有這樣一面。
袁寧說:“劉叔叔您真厲害!”
劉副廳長對上袁寧明亮又誠摯的眼睛,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踢了一下。他說道:“劉叔叔一點都不厲害。我當時只是個小巡警,幫不了他什麽。等我有能力幫他的時候,我已經想不起他來了。”
袁寧說:“您從那些可惡的拐子手裏把他救了出來,他會一直感謝您的。”
劉副廳長說:“我也沒指望讓人感謝。”見識的事情越多,他的心就越麻木,漸漸地似乎只有升職加薪能夠讓他稍稍開懷。劉副廳長搖頭,“不說這個了,寧寧,你要見見那孩子嗎?那孩子已經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送到收容站,但可能因為心裏有了陰影,工作人員怎麽勸說都沒能好轉。那孩子既然願意向你求助,對你應該是信任的,你要是——”劉副廳長說着說着突然啞了,因為他注意到章修嚴在看着自己。
袁寧一愣,看向章修嚴。
章修嚴說:“你想去?”
袁寧說:“我想去和他說說話,如果他願意開口,可能就能找到他爸爸媽媽了。”他的神色認真無比,“他爸爸媽媽一定擔心壞了。”
章修嚴想到劉副廳長剛才說的事。要是這孩子的父母也已經生了第二個孩子,也把這孩子抛棄了,會不會給袁寧留下陰影?
章修嚴擰起眉頭,對上袁寧期盼的目光,終究還是點頭說:“好,我帶你過去。”
劉副廳長見章修嚴點了頭,就把他們帶往收容站那邊。他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辦這件案子的時候心裏一點都不安寧。
大概是因為想到了當初沒能幫到底的那個孩子,所以才總想着多為這次這個孩子做點什麽。
收容站一到,袁寧就注意到這邊的環境有了不小的變化,和電視裏看到的一模一樣。他跟着劉副廳長往裏走,來到一間三人房。那孩子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冬日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有點孤單。他已經洗過澡,換上收容站準備的衣服,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和昨天已經不太一樣。
袁寧一開始沒認出來,後來看見他兩個耳朵圓圓的,便确定他就是在書店那邊遇到的小乞丐。他跑上前說:“你好!”
小孩轉頭看着他。
袁寧說:“你不記得你爸爸媽媽了嗎?”
小孩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他。
章修嚴突然開口說:“你叫什麽名字?”他用的不是中文,而是英語。
小孩一愣,用英語回答:“華納·凱恩斯,我叫華納·凱恩斯。”
章修嚴用英語和小孩交談起來。
等結束了談話,章修嚴轉向劉副廳長:“這小孩不是華國人,他父母都是外籍華人的孩子,從小在國外長大,不會說中文,他也不會。你聯系一下涉外辦,讓他們看看能不能聯系上這兩個人。”他取過旁邊的紙,刷刷刷地寫下兩個名字,“這是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