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照片
章修嚴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
第二天一大早,華納·凱恩斯的父母就匆匆趕到。他們一下飛機,就直奔收容所。等看到睡在三人間裏的華納·凱恩斯,這對尚且年輕的夫妻齊齊落下淚來。這是他們的孩子啊!孩子離開他們身邊時才那麽小,可是看起來體重肯定比現在要重些。
華納母親緊張地檢查着華納全身,害怕他在那種可怕的地方挨了打。檢查完後雖然沒看見被虐打的痕跡,華納母親的眼淚還是流得更兇。這一定是餓壞了吧?胸前的肋骨一根根都能數得分明,瘦成了這樣啊!
華納迷迷蒙蒙地從睡夢中醒來,見到眼前有個朦胧的身影。那麽地美麗,那麽地熟悉,就像在夢裏一樣。他哇地一聲,撲進母親懷裏哭了出來:“媽媽,我是不是又在做夢,我是不是又夢見你了,我好想你,我再也不會不聽你的話了,你快來接我回家好不好?”
華納母親覺得心都要碎了。她拍撫着華納的背,啞聲安撫:“寶貝,沒事了,我的小寶貝,已經沒事了。你看,爸爸也在這兒,以後沒有人能再傷害你。”
華納淚眼朦胧地看向旁邊,見到旁邊果然站着個高大身影,終于安心地伏在母親懷裏。他哭着說:“他們很可怕,發現有人要向別人求助就會打人。有次有人找巡警叔叔,又被抓了回來,腿被打斷了,沒人給他治。他一直在喊疼,但我沒辦法幫他。媽媽,我很害怕。”他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向袁寧一行人扔出求救信號。那樣的日子實在太可怕了,他無法再忍受下去。
華納母親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覺得疼。
她的孩子還這麽小啊!為什麽要讓他遭遇這些!
華納母親抱緊華納。
華納父親也上前給了華納一個擁抱,然後轉身走出去,找到醫院裏的通訊間,言辭激烈地打了幾個電話。他幾乎是憤怒地向電話另一端咆哮,等發洩完了,這高大的男人捂住臉,讓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他們找了這麽多年,連從小沒有去學的華語都學通了大半,為的就是找到華納。他們已經快三十歲了,但一直沒要第二個孩子,他們不希望第二個孩子誕生在傷痛之中,也不希望華納回來後發現家裏多了新成員。
時間隔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華國實在太大了,大得窮盡一生也不一定能走遍。
現在他們終于找到了華納。
他們終于找到了他們的孩子。
華納父親再也忍耐不住,在醫院的通訊間裏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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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副廳長一邁進巡察廳,就有個小巡警跑了過來,說道:“劉廳,有人找您哪!一對夫妻帶着孩子,是前兩天辦的那個案子的家長,聽口音好像是外籍華人。”
劉副廳長愣了一下。沒想到這次涉外辦辦事這麽有速度!他正了正衣領,走了進去。還沒開口,他的雙手就被人用力握住,對方滿含感激地喊道:“您就是劉廳長吧?我們是華納的父母,真的太謝謝你了。”
對上對方充滿感謝的目光,劉副廳長有些恍惚。這世間的父母大多還是愛孩子的,因為孩子出了事而丢棄孩子的只是極少數人而已。想到還在醫院裏躺着的那個被打斷了腿的孩子,劉副廳長有些憂心。那孩子的家人一直沒出現,一來可能是相隔太久聯系不到,二來可能是……他的父母聽說了他被打斷了腿,不想要他了。
歷史仿佛又在眼前重現。
聽着華納父母的感謝,劉副廳長看了看對方體面的衣着,開口說:“凱恩斯先生,你們不需要向我道謝,這是我應該做的。”他頓了頓,“如果您真的希望報答什麽,我有一個請求。”
華納父親說:“您請說!”
劉副廳長說:“這次解救出來的一批孩子中,有兩個病得比較重,其中一個截肢了,但他的父母還沒有出現,我希望您能幫助這個孩子。”
華納父親本來還以為劉副廳長會提出和自己有關的要求,沒想到劉副廳長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由肅然起敬,用力握住劉副廳長的手說:“華國有您這樣的人,真是太幸運了。您放心,這次解救出來的孩子我都會幫助到底,還會在這邊設立一個救助基金,讓更多需要救助的孩子不會因為缺錢而耽擱了。”
劉副廳長說:“我沒有那麽偉大,只是心裏不安寧,想圖個心安而已。”他慚愧地說,“十多年前我剛出來工作時解救過一個類似的孩子,可是他的父母覺得他殘疾了,不想再要他。他當時還很小,但我卻沒辦法繼續幫他,因為我馬上要被調走了——我只能把他送到福利院去。”說起往事,他心中沉重。
華納父親誠摯地說:“不,您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非常偉大。這麽多年來您一直都盡到了您的職責,救助工作本來就是福利機構和社會的工作。”
這邊正說着話,小巡警突然跑了進來,口裏急急喊道:“劉廳!劉廳!有人來了!”
劉副廳長板起臉:“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好好說話!”
小巡警深吸一口氣,讓心情平複下來。他盡量平靜地說道:“劉廳,外面有人給您送錦旗來了!那錦旗可大可漂亮了,您快出來啊!”
華納父親面露好奇,說道:“錦旗?”
小巡警知道外國可能不興這個。他向三位外國友人解釋:“就是劉廳解救過的人為了感謝他,做了一面錦旗過來。錦旗上一般寫着感謝和稱贊的話,代表了對方心中的感激。”
華納父親與華納母親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對方的想法。華納父親開口:“既然是送錦旗來的,劉廳長您快出去吧,我們也在旁邊看看。”
劉副廳長不是第一次收到錦旗,心裏倒沒太激動。他和小巡警一起走了出去。
看見外間站着的青年,劉副廳長愣了一下,莫名覺得有點眼熟。他辦案多年,見過的人多于過江之鲫,早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劉副廳長遲疑地問:“你是?”
青年長得高大英俊,見劉副廳長面露疑惑,他面上一陣激動,竟當衆把自己的褲腿拉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右腿上。那不是一條真腿,而是裝上去的義肢。
劉副廳長想起來了。這就是那個孩子,這幾天一直往他心頭冒的孩子。十幾年過去了,這孩子已經年近三十,看起來過得很不錯。還活着,活得還挺好。劉副廳長激動地上前按住青年的肩膀,把青年上上下下地掃了一遍,眼中不覺泛出了熱淚:“你長這麽大了。”
他腦中浮現起自己剛出來工作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沒這麽功利,還沒想過要卯足勁往上爬,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遇到不公、不平的事會忍不住捶胸頓足、大罵不已。上面讓他負責把解救出來的孩子送回家,可那家人抱着第二個孩子,橫着眼把他和孩子趕出門,說這根本不是他們家的孩子,別想扔個殘廢給他們養。
那是他們的孩子啊!他們怎麽能把“殘廢”兩個字說出口?
報社記者來采訪,他沒按照上面的指示說話,而是把這件事爆了出來。結果報道上沒寫,他也被調到了別的地方坐冷板凳。
當時有老人就勸他說,這可是大功勞,怎麽能鬧出這樣的污點?
污點!
事關一個孩子一生的事,就這樣被當成污點抹掉了。他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當着孩子的面痛哭出聲。他也只是剛剛邁入社會的毛頭青年,怎麽能習慣這些殘酷的生存法則。
慢慢地,他升遷了;慢慢地,他習慣了;慢慢地,他忘記了最初為什麽咬牙切齒要往上爬。
如今這個“為什麽”突然又來到他眼前。
劉副廳長落下淚來。
他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寧,是這早已忘卻的初心在心底翻騰着要鑽出來。劉副廳長抱了青年一下,反反複複地說:“長大了啊,長大了就好。”
青年說:“我是昨天到這邊來出差的,聽說這邊打擊了一個拐子集團,一下子就想到了您。沒想到找人一問,再找和您有關的報道一看,還真的是您辦的!”他也熱淚盈眶,“劉叔叔,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我知道是我連累您被調走的,心裏非常難受。離開福利院以後,我聽說南邊機會多,就去了南邊,有幸遇到了我養父。他幫我安了義肢,又手把手教我經商,十年過去了,我靠着養父給的本錢攢了不少家底,娶了老婆,也生了孩子,日子還算過得去。”
劉副廳長哽聲說:“那就好。”
“這些年來,我最感激的還是您,是您把我從那些拐子手裏救了出來,”青年擦了把淚,“等我回去了,再把我老婆和孩子帶過來見您。您應該也有孩子了吧?”
“有,有的,一兒一女。”劉副廳長說,“兒子快高考了,女兒剛上高一。”
一番交談之後,青年鄭重其事地将錦旗遞給了劉副廳長,還讓一起來的人給自己和劉副廳長合影。
見證了這晚來了十多年的一幕,在場的人心中都有不少感觸。平日裏覺得劉副廳長太過功利的,對劉副廳長也大為改觀,新來的巡警們更是對自己未來的工作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孟廳長一直沒出來,聽見外面的熱鬧,他狠狠地砸了桌上的煙灰缸。
劉副廳長本來和他沒什麽不同。
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了。
經此一事,劉副廳長得了上下人心。
下午的巡察廳更為熱鬧。原來華納父母讓人趕做了一面錦旗,叫來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當着大批媒體的面鄭重地向劉副廳長道謝。
孟廳長很快被上面找了去,說他的職位該動一動了,接着給他挪到另個一市裏,依然是廳長,但那是個山區小城,職權等同于被削了大半。
劉副廳長升官了,摘掉了跟了他幾年的副字,但他看起來卻沉穩了許多,沒有了以前升職後那種飄飄然的得意。
劉廳長帶着華納父母去章家。
章家父子的功勞,劉廳長可不敢占。而且就算他想占也占不了,華納·凱恩斯不是啞巴,這孩子也是會說話的,重逢後華納父母就從他口裏得知被解救的經過。
章先生親自接待華納父母。
華納父母對章先生表達了十二分的感激,并提出先見一見章修嚴和袁寧。
章先生自然不會拒絕。
章修嚴正在為袁寧解答自學時碰到的疑難問題,沈姨上來說華納一家來了,章修嚴就領着袁寧下樓。
華納見了袁寧和章修嚴,目光動了動,他跑到袁寧面前,鼓足勇氣用蹩足的中文說:“謝謝你,我叫華納·凱恩斯。”
袁寧說:“不,不用謝,我叫袁寧。”
華納張開手抱了袁寧一下,一字一字地學着念道:“袁,寧。”
章修嚴眉頭擰了一下,向華納父母問好:“您好。”
華納父母看着這對出色的兄弟,也明白兒子為什麽會向他們求助。這兩兄弟一個冷一個熱、一個硬一個軟,小的能讓人心生親近之意,大的能讓人感到心安,兩個人站在一起就讓人覺得是非常好的求救對象。
華納父母站起來向章修嚴致謝。
章修嚴坐下,開口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有個忙希望你們能幫一下。”
華納父母精神一振:“我們一定會盡力幫忙。”
章修嚴把目前的調查進展說出來。
華納父母聽了章家的情況,頓時生出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們的孩子找到了,章家的孩子卻還流落異國。沒有人比他們更能體會這種痛苦了,這幾年想到自己孩子生死不明,他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章家遇到這樣的事,卻還能把兩個孩子教養得這麽好,真是個了不起的家庭!
華納父親保證:“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幫你們留意。”
章修嚴說:“謝謝。”
在茫茫異國搜尋弟弟的蹤跡,光靠章家自己去找是不行的,他們必須把網織得更大更密,才能獲得更多的消息。
華納一家走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袁寧身上。袁寧往章修嚴身邊靠了靠。薛女士笑着說:“我們寧寧是福星,有寧寧在,什麽事都會變好。”
袁寧說:“是大哥厲害。”他誇道,“大哥會英語,還看得出華納不會說中文!大哥英語可好了,我都聽不懂。”
薛女士不由看向章修嚴。
章修嚴說:“我也是猜的。”他頓了頓,“他在石頭上刮出了‘SOS’,我看他年齡那麽小,國內一般還沒學到這些,很可能是海外人,所以才試着用英語和他交流。”沒想到還真試了出來。
薛女士恍然了悟。
章修嚴領着袁寧上樓,繼續給袁寧輔導功課。等一天的學習量完成了,袁寧合起書,說道:“大哥可以教我英語嗎?”
章修嚴看着袁寧一會兒,才說:“可以。”看着流落異國的華納,他想到自己弟弟,也想到了袁寧。他絕對會好好看着袁寧,不讓袁寧走丢。可如果真的出了那樣的事,還是教會袁寧自救最重要——還有章秀靈和章修文也得好好教。章修嚴點頭,“明天開始。”他今天得去圖書館整理一下各國的求救方式和基本用語,至少把比較常用的語言都捋一遍。真要遇上了,也算多一分希望。
袁寧見章修嚴陷入沉思,沒有打擾,而是跑去和含羞草說話。含羞草聽說了華納的事,難過地說:“小主人不知會不會也遇上這樣的事。”
袁寧不由也憂心起來。
含羞草見狀又反過來安慰他:“說不定小主人也會遇上好心人!”
袁寧堅定地說:“一定會的!”
下午章修嚴帶着袁寧去圖書館。
圖書館人不多,很安靜。袁寧不是第一次來,但每次來都覺得這邊很大。他被章修嚴牽着往裏走,手裏抱着做記錄用的小本本。章修嚴看書快,有需要摘錄的時候就停下來給袁寧一個範圍,讓袁寧在旁邊抄錄,算是對袁寧的鍛煉。
章修嚴把各種語種的入門書掃了一遍,确定自己以前接觸過的內容無誤之後才讓袁寧把明天要用“教材”整理出來。
袁寧對章修嚴崇拜無比。
大哥怎麽好像全都會啊!
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圖書館,還沒走出多遠,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青年就追了出來。他跑得氣喘籲籲,攔住章修嚴和袁寧喊道:“你們好,我剛才看你好像可以看懂意文對嗎?”他注意章修嚴和袁寧很久了。起初還覺得他們是來玩的,看久了才發現章修嚴是真的能看懂不少外文。
章修嚴如實回答:“會一點,不算精通。”
青年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上面抄着段話:“可以幫我翻譯一下這段話嗎?我怎麽翻譯都不準确,老師已經不想理我了。唉,有點難,很多專業名詞,不知你能不能看懂。跟自閉症有關的!”
章修嚴接過那張紙,看了幾眼,說:“我試試看。”他和青年一起折返圖書館,讓袁寧去找本意文詞典以防萬一。
青年忙說:“我去我去,我去就好!”
等青年拿着詞典折返時,章修嚴已經在另一張紙上寫下一段翻譯。那寫字的姿勢端正得讓青年羞慚不已,走近一看,青年覺得自己不用活了,那字寫得啊,簡直比印刷的還漂亮!這少年看起來才十幾歲,怎麽字就寫得這麽好?
章修嚴說:“其實也不難。”他把翻譯出來的內容遞給青年。
青年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
章修嚴見袁寧也正看着自己,多說了幾句:“姥姥是大學教授,有研究意文方面的文獻,專業恰好差不多,我從小看着,自然能讀懂。”而且薛女士生病之後,他也查閱了不少外文資料,希望能對精神疾病方面的研究多幾分了解。
能學習的東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的、無法掌握的東西。
原來是家學淵源!青年這才稍稍平衡,感激地說:“真是太謝謝你了。國內還沒有相關的研究,我想寫一些相關報道。我前段時間到國外去做采訪,了解了不少關于這方面的東西,國內其實也有不少患了自閉症的孩子,如果情況不嚴重的話是可以好好引導、幫助他們正常生活的。”
袁寧有點好奇。
青年不由給袁寧說起自己在國外治療機構看到的情況。他說:“國外在這方面做得不錯,雖然這病才正式定名沒幾年,卻已經有了完善的治療體系。我還看到像你這麽大的孩子在學校負責人帶領下去那邊做義工,幫着他們做些調研。調研結果我還拿了一份,得了那邊的許可,可以刊登在報紙上。可惜他們不希望我公布照片,不然可寫的東西更多。”他頓了頓,補充道,“國外在這方面管理得很嚴,沒得到對方的書面答複是不能随意刊相關照片的。”
袁寧大開眼界。
青年與袁寧、章修嚴交換了姓名,還報出了自己的報社地址,才匆匆趕回去整理稿子。
等上了公交車,青年回想了一下,納悶地說:“明明是第一次見,怎麽感覺有點眼熟?照理說這麽出色的兩個孩子,見過的話應該印象很深才對……”
公交車搖搖晃晃,把他晃回了報社。
因為忙着趕稿子,他也就把那種莫名的熟悉感抛諸腦後。
聖羅倫堡。
普爾曼家族。
“這是寄給你的。”男人把裝着照片的信封遞過去,“你做義工時那邊拍的照片,一部分給你交給學校,一部分你自己留着做紀念。”
男孩接過信封,打開一看,只見第一張照片是在機構大門拍的,大門旁邊挂着牌子,上面寫着機構名稱——【聖羅倫堡康複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