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恩義
第二天下午,章修嚴放學後領着袁寧出門。袁寧昨晚回來後才想起小木雕都落在葉老那邊了,心裏很難受,猶豫着要不要去拿回來。章修嚴中午就發現袁寧有心事,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因為他寶貝的木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雕也就罷了,那是羅元良送的,袁寧哪裏能不惦記。弄丢別人送的禮物是很不應該的。
昨天鬧成這樣,章修嚴不放心袁寧一個人上門,就親自帶着袁寧過去。四合院還是一樣安靜,仿佛根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章修嚴上前扣響獸環,來開門的還是葉老的孫子,叫葉陶的,年紀不大,但孝順又懂事,看得出他父母把他教得很好。
葉陶把他們請了進去,讓他們稍等一下,轉身去取出袁寧的小木雕。他說:“昨天我把它們收起來了,還想着什麽時候給你們送過去。不過爺爺今天精神一直不大好,我得守着,走不開。沒想到還得你們再走一趟。”他嘆了口氣,“我爸媽都知道當初的事不能怪你們姥爺,但爺爺他一直沒想明白。”葉陶看向袁寧,“對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雖然袁寧只來了幾趟,但葉陶看得出葉老很喜歡他。若不是葉老不能接受生人靠近,葉陶也不必經常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裏——他這個年紀,應該去念書的。偏偏葉老連他父母都會趕走,也就是他年紀還小,葉老狠不下心折騰,才能住下來照顧。沒想到昨天他去外面出頓飯,回來後就發生了那樣的事。
袁寧說:“沒有。”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昨天下午我過來之前,有個四十來歲的叔叔來過。好像是他提到了姥爺,才會讓葉爺爺他發病。”袁寧猶豫地把那中年人罵咧的話重複了一遍。
葉陶咬牙切齒:“那個孫子還敢來!”見袁寧望過來,葉陶向他解釋,“那是爺爺以前的學生,父母欠了債,丢下他跑了,爺爺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還是在四海硯廠時的事。爺爺手把手教會他刻硯,但爺爺被弄進監獄後他就沒影了,真是有什麽父母就有什麽兒子!偏偏這家夥後來靠着刻硯手藝,混得還挺好的,還成了雕刻協會的副會長。他找過我們,想讓爺爺加入雕刻協會,并且參加他的展會。開始時我們還覺得挺好的,後來他說一定要讓爺爺以你們姥爺的畫作為題材——這樣才能引起最大的關注。到了現在,他還想着靠爺爺出名——甚至想捎帶上你們姥爺!”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無恥的人啊!
偏偏這種無恥的人卻還混得挺好的。
袁寧聽完後有些不太理解,不過這不影響他同仇敵忾:“忘恩負義!”
葉陶很贊同這個評價:“對,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章修嚴的目光落在門外。
葉老拄着杖站在那裏,手一直在發抖。這種抖動是很輕微的,放在常人身上影響不大,可對于他來說,這等于讓他無法拿起刻刀。人一旦沒了可做的事,想的就多了。這一整天他幾乎都在出神,想着以前的事,想着大家都還是個半大少年。
那時薛文成一直護着他,當他是弟弟看。薛文成說,他以前有個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因為家裏太窮了,只能送給別人養,那家人帶着他弟弟搬家了,再也找不回來。薛文成說,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那個弟弟,所以總忍不住多管點,讓他別覺得煩。
後來他刻硯,薛文成給他畫畫,他出了頭,有人妒忌,找人暗暗來打傷他的手。薛文成出現了,死死擋在他面前,挨了一頓揍,卻緊張地問他手有沒有受傷。薛文成說:“這可是刻硯的手啊!一方硯臺可以賣好多錢,可不能傷着了。”那時他覺得薛文成根本不懂自己的追求,硯臺怎麽能用錢來衡量,說了句“我沒事”就回去了。過了幾天,他才知道薛文成手受了傷,好幾天不能工作,被本來就挺多人看他不順眼的廠子給開除了。
他找過去,薛文成說:“我沒事,別擔心,我是幹粗活的人,就算沒了右手,不還有左手嗎?”他擡了擡右臂,“而且老蔡說我沒事,沒傷到筋骨,養幾天就好。至于廠子那邊,我早就不想幹了。你安心刻硯,別惦記着我,那天我和你們老廠長碰上了,他說他很看好你,說不準會讓你接他的班呢!”
都是這樣,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薛文成事事護他周全。以至于他在遭逢牢獄之災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薛文成,讓妻子去找薛文成求助。他不是認識章家的人嗎?他不是入了許多貴人的眼嗎?他不是靠着那手本應靠他的刻硯技藝提攜才能出名的畫技得到不少人的青眼嗎?為什麽不幫他!為什麽把他軟弱的妻子趕走,讓她一個人死在産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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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為什麽。
從小到大都護着他的薛文成,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
好像有人向他解釋過,可是他從來沒有聽進耳裏,覺得那都是在幫薛文成說項,那是薛文成在給自己推脫。薛文成就是不想惹上麻煩,就是不想幫他,才會那麽無情。
真的是那樣嗎?
那天天下着雨,嘩啦啦的,牢牢蓋住整個天地。薛文成站在門外說:“我也不知還能再來多少次。”
真的是那樣的話,薛文成為什麽還一次次地上門來?
他從來都不願去深想。
他自己也知道,往深裏想的話,他會發現自己最該恨的、最該怪的,是軟弱無能的自己。是沒了薛文成護着,什麽都做不好的自己。
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兩個小孩的對話,像是甩在他臉上的耳光。他對薛文成做的事,和那個無恥的家夥對他做的事有什麽區別?就因為薛文成永遠會容忍他、永遠會将他的憎恨與冷漠照單全收、永遠會幫他護他上門找他,所以他就把所有不該由薛文成承受的東西都推到薛文成身上。
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說的不是他又是誰?
葉老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喉嚨動了幾下,嘴巴長了又合,過了許久,才從喉間擠出話來:“葬在哪裏?你們姥爺他,葬在哪裏?”
葉陶和袁寧一愣,都靜了下來。
章修嚴說:“明天是周末,如果您想去的話,我可以帶您去。”
葉老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緊。
“我想去。”他說着,眼底充滿了痛苦。
他該去看看的,看看那個本應永遠不會離他而去的人,如今沉眠在什麽樣的地方。
章修嚴帶着袁寧回家。
看起來毫無轉機的事,突然有了這樣的轉變,他心裏卻沒有絲毫歡欣。如果這不是姥爺的心願,他恐怕不願邁進葉家半步。靠死亡才能得來的諒解與後悔,對死去的人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袁寧握住章修嚴的手。
章修嚴看向袁寧。
袁寧堅定地說:“大哥,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章修嚴最敬愛的人是姥爺,所以明天去看姥爺的時候章修嚴肯定需要人陪伴。
章修嚴對上袁寧的目光,感覺那目光直直地看進了自己心裏,讓他心頭發燙、喉嚨發啞。安靜許久,章修嚴才說:“好,一起去。”
那些積壓在心頭的沉郁與傷懷,都被袁寧一點一點地挑揀出來,卯足勁把它們從他心裏搬走。搬着搬着,他心裏留着的,似乎就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
章修嚴微微俯下身,親吻袁寧光潔的額頭。
袁寧伸手摟住章修嚴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抱緊。他清晰地感覺到,強大又強悍的大哥需要他。這讓他的心咚咚直跳,由衷地感到歡喜與滿足。他多害怕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到哪裏都會被人覺得是累贅、是負累,到哪裏都會拖累別人。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袁寧早早醒來,拉開窗簾,看到外面開了一片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它們随風輕輕展開枝葉,露出帶着早春露水的花朵,每一個花蕾都已經迫不及待,貪婪地舒展花瓣,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氣,迎接它們第一次開花的明媚春日。
袁寧記得媽媽說過,木芙蓉花開了,代表着冬天的結束。
袁寧趴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兒,看着花兒們精神奕奕地在微風裏搖擺,心裏滿滿的都是高興。
這時章修嚴的聲音從旁邊的陽臺上傳來:“還不去換衣服?”
袁寧喊:“大哥早!”他看向一邊的含羞草,“含羞草也早!”
含羞草擺動枝葉向他打招呼:“早。”
章修嚴也說:“早。”
晨練結束,用過早餐,章修嚴讓李司機載他們去接葉老。葉陶扶着葉老出來,朝他們點了點頭,上了另一輛車。袁寧怕章修嚴心裏難受,和章修嚴說起了記者先生的事和沈晶晶弟弟的情況。
章修嚴仔細聽着,不時插兩句話。姥爺葬在薛家附近的公墓,從這邊過去路途有些遠,車子晃晃悠悠的,袁寧和章修嚴說着說着話都有點困,慢慢合上眼皮睡着了。
等到了薛家那邊,章修嚴醒了。他想了想,沒進去,直接領葉老去了公墓那邊。
已經是午後了,但誰都沒想着先去吃個飯。他們在公墓大門做好訪客登記,就一步步邁進栽着松樹和楓樹的墓園。墓園裏很安靜,一排排墓碑間隔的空地上鋪成了草地,春天一到,草色青青,給墓園平添了幾分寂寞。
章修嚴帶着他們到了薛家姥爺墓前。
袁寧看過薛家姥爺的照片,墓碑上的遺照和那些照片差不多,薛家姥爺慈和的面容上帶着笑意,好像生前從來沒有什麽憂愁,從來沒有遇到邁不過的坎兒。墓碑的一旁刻着薛家姥爺臨終前交待要刻上去的一句話:“願所有人快樂安康。”
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可是想要實現它卻那麽地困難。
因為姥爺是這樣的人,所以才能教出穩重又負責的大哥吧。
沒有人說話。
寂靜在所有人之間蔓延。
“都來了啊。”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打破沉默。
袁寧轉頭看去,看見了薛家姥姥。她手裏拿着一枝木芙蓉,看着很新鮮,顯然是剛從家裏的花園裏剪下來的。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柔美的臉龐上多了皺紋,鬓邊也多了白發,可是看起來還是那麽地美麗。
薛家姥姥顯然看見了葉老,但她沒有驚訝,也沒有問什麽,而是走上前,越過葉老,彎身把木芙蓉放到了墓前。她嘆着氣,用柔軟又悵然的聲音說:“家裏離這邊近,不下雨的時候,我都會走過來看看。他啊,就是個不肯吃虧的。一輩子送我多少花,現在就要我一朵朵還他多少。”
葉老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塑。直至薛家姥姥轉身要回去了,葉老才艱難地喊出兩個字來:“嫂子。”
薛家姥姥回頭看向葉老,點頭應了,含笑說:“他生前最記挂着的,除了鳴鳴就是你了。你能來看他,他會很高興。”
葉老空茫茫地站在原地。
沒有責怪,沒有怨恨,沒有因為他讓薛文成遺憾離世的憤怒。
聽說他們夫妻一直恩愛如初,幾十年來從來不曾吵過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這一刻他卻不得不相信。他們都同樣寬容與豁達,所以能相濡以沫地走過漫長歲月。
即使生死相隔,也不曾讓他們的感情改變分毫。
葉老讓章修嚴和袁寧先回去,獨自在薛家姥爺目前站着。
葉陶遠遠地守在一邊。
袁寧跟着章修嚴到薛家姥姥家吃晚飯。
薛家姥姥給他們做了一桌他們愛吃的菜,讓薛家舅舅的孩子們直呼薛家姥姥偏心。薛家姥姥笑罵:“你們這些小讨債鬼!晚點再給你們煮甜湯行了嗎?”
一頓飯吃得樂融融。
結果在晚飯之後,章先生打電話過來了,帶來一個消息。
與此同時。
聖羅倫堡。
普爾曼家族。
男孩穿着管家準備的小西裝,跑到輪椅上的男人跟前問:“ 一定要穿成這樣嗎?那個凱恩斯家,和我們家有什麽關系嗎?”他記得男人從來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管家在一邊替男人回答:“那是先生母親那邊的。帶你去是讓你認認人,以後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普爾曼家,你可千萬別丢普爾曼家的臉。”他彎身替男孩正了正小小的領結,臉上每一個褶子都寫着嚴肅和認真。
男孩“哦”了一聲,沒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