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打擊
對明夜女扮男裝,混在文華殿當小尾巴一事,皇後即沒說同意,也沒有說反對,不過,明夜也算是在宮中生活一段時間,她明白,這便是皇後默認的意思。
因為成功發明出一套标點符號來,這種成就感,使得朱翊钺對學習的興致瞬間高漲起來。
第二日,他便早早的來把明夜喊起來,兩人一起去上學。
雖說睡的正香的時候,被人突然叫醒是件非常郁悶的事,但明夜到沒太大的起床氣,于她自身而言,更是明白學習的重要性,所以也很願意多學一些東西的。
到是寶珍神色擔憂,總想着将明夜勸住,可這些日子下來,她也大體了解明夜的性子,這位小姐,別看年紀小,但卻是相當有主見,只要是她自己決定的事,鮮少有人能夠改變她的想法。
如此,寶珍除了嘆氣,也實在別無他法。
文華殿距離明夜居住的小偏殿,其間的路程相當客觀,這一路走着,明夜跟在朱翊钺身邊,很明顯的能感覺到,這人的眼底有一種名為光彩的東西,行走之間也更加挺胸擡頭,昂首闊步,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氣勢。
昨日先生并未布置功課,所以朱翊钺僅練字一項而已,朱翊钺做事并不刻板,所以,今日他所上交的功課,便是他與明夜昨日努力的結果——帶有标點的橫版文字。
明夜瞧見他這一手騷操作,差點沒破功,太子殿下真乃藝高人膽大,竟然就這麽交上去了。
說來慚愧,明小姐之所以會這樣想,也是前世被各類影視小說毒害之故,在她固有的印象中,讀書人,越是年紀大名氣越大的讀書人,大抵都逃脫不了這樣一種形象,刻板、固執、死守規矩和教條,容不得人有半點不同和異樣,那腦筋恨不得刻板到了大理石一樣的地步。
不過,她卻是沒有想到另外一個方面,朝中官員,往往都是越老的那個官越大,在宦海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油條,老狐貍,怎麽可能真的那麽死板不知變通,所謂死守禮教也好,遵循祖制也罷,都只是自己的政治保護色而已,隐藏在刻板之下的,往往是想要借此而達成的目的。
當然,當明夜徹底弄明白這些,已經是後話了。
而出乎明夜意料的是,這位老大人拿到朱翊钺這新版字體之後,面上非但沒有任何不悅,反倒頗有興致的問起了朱翊钺,太子殿下為何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寫字,很明顯,這位老大人對這種排版很感興趣,但是對于标點,反倒顯得興致缺缺,在他看來,這只是小孩家為了偷懶而使的一種小聰明而已。
在這位熟讀經典的大儒來說,有無标點,對于閱讀來說,并無太大用處。
若是相同的事情,放到明夜身上,很大的可能,她會在先生這得一句或褒或貶的評價,亦或教給身邊的人,這便已到了頭。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則叫明夜第一次深刻的意識到,太子殿下之所以是太子殿下,絕非僅僅因為一個身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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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钺被手在先生面前自信而立,眼中眸光明亮至極,他沒有回答先生關于寫字方法問題,反倒回問了先生一個問題:“老師認為,這種能分章斷句的符號如何?”
老頭聽了這話後,扶須而笑,道:“區區小伎而已,或有或無。”
朱翊钺并未因這句話而氣餒,而是平靜的說道:“對于老師這種飽讀詩書的大儒來說,或許真的或有或無,但對于初學者,又或是學問尚未到火候的人來說,有了這種分割字符,那書再讀起來,便要容易許多了,假使有了這種字符,那一個人同樣的時間內,便可以閱讀更多的書,再者,對于那些粗通文墨之人,也會使其更易讀書明禮。”
不必多言,話點到這個程度,已然足夠了。
能成為太子的老師的人,沒有真傻子,想到更深的一些東西,這位向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大人,也難免呼吸急促起來,此時,他才清楚的認識到,若是此舉能夠推行下來,在讀書人中所造成的震動,絕對是難以預料的。
因為,這在無形之中,将讀書的門檻降低了許多。
對單獨的一人可能無甚影響,但,對于一個國家來說,這無疑于一場革命。
此事說罷,朱翊钺便重新做回座位,擺出重新聽課的架勢,而上首的老大人,也恢複平靜的神色,照例開始了講課。
只有旁觀全程的明夜:……
她已經震驚到完全說不出話來,即便她從來沒認為自己聰明過,但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如天塹般的差距,或許,這已經不能完全用聰明來衡量,因為,其中代表更多的,是一種格局,眼界,大局觀的一種東西。
明夜有些迷糊的想着,原來,這才是站在頂端位置所代表的能量嗎。
當天下課之後,明夜并未和朱翊钺一起,因為,太子殿下去見了父皇了,明夜在目送朱翊钺離開後,心下也忍不住激動起來,也許,可能,真的會因此而改變什麽也不說定呢。
對親眼見到太子殿下英姿的明夜來說,她理所當然的有着無比的信心。
标點符號這麽有用,這麽好,當然應該推廣開來不是嗎?
況且,如今早已不是被世家把控着的時代,寒門仕子崛起,京城中的向學風氣,更是濃郁至極,這真的是一個無比合适的時代,明夜無比堅定的認為着。
就當明夜正打算為英明無比的太子殿下,道上一聲恭維時,她便見到了一個蔫頭巴腦,大受打擊的朱翊钺。
明夜當時就有些傻眼,她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原本信心百倍,如驕陽般耀眼的朱翊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低頭喪氣,目中流露出迷茫和不安的少年人。
明夜小跑到他身邊,瞧他這樣,也不敢随便發問了,只是小心翼翼牽起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坐下。
朱翊钺渾似沒了知覺的行屍一般,就這樣任由明夜拉着走,而本人毫無所覺。
明夜抽空朝李慶看了看,而對方則是同樣嘴角發苦的搖頭,表示他也是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麽事。
朱翊钺這會兒實在是不成個樣子,作為一個上位者來說,流露出這樣惶惶不安的神色,乃是大忌會,可瞧他這副神魂落魄的可憐模樣,明夜又不忍心說出來。
她轉頭看向了李慶,能夠混到太子身邊,李慶是個難得的明白人,于是,立刻便明白了明夜的意思,忙躬身退了出去,并且将門口守好,堅決不許其他人接近。
太子如今的模樣,不能被有心人看到。
有了李慶把守門口,明夜心中懸着的那口氣才松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年紀,開導什麽的純粹是做夢,不過,她覺得朱翊钺如今需要的是傾訴,而是不是所謂的開導,想了想,她伸出那根胖蘿蔔一樣胳膊,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後便不再有其他動作,只是靜靜的守着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明夜認為他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時候,朱翊钺終于開口了。
“父皇,沒有同意。”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過明夜聽懂了,她沒說話,因為她明白,下面要說的話才是重點。
朱翊钺眼底有懷疑,有不解,還夾雜着一絲苦澀:“自我成為太子起,無論是先生還是父皇母後,都告訴我,将來要做一位明君,為此,我自幼苦讀經史,聆聽先人教誨,學習該怎樣成為一名賢主,承上天之志,以造福萬民。”
“可是……”朱翊钺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這次意欲推行字符,本意是想造福百姓,父皇卻沒有同意。”
明夜只是靜靜的聽着,不發一言,一來是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再者,她也特別困惑,為什麽陛下會不同意。
“父皇問我,可知這天下什麽樣的人最難控制,最難駕馭?”
明夜不懂,這些東西,早已經脫離她的知識範疇,好在,朱翊钺也沒指望她回答,緊接着便悵然若失的自答道:“是讀書人,因為他們飽讀詩書,熟知各種禮法,并可以用手中的筆當做武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真正的殺人不見血,而最不安分的,也是讀書人,自來鼓噪人心,挑事鬧事的也是他們,如今的讀書人已經足夠多了,并不需要更多的讀書人,而若想統治長治久安,則以愚民而治為上上策,只有他們老老實實的待在出生之地,本分的生活,繳納稅款,只想着怎樣說活下去,才不會出現動亂的心思。”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所謂君主的真正意義,不是為民,不是為天下,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至于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此而附加的,小夜兒,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我長這麽大,到如今才明白,原來我之前身邊人告訴我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那些東西,都是謊言編織而成,只是為了好聽,而在表皮套上了一層光鮮亮麗飽含大義的皮囊而已。”
“所以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手中的權利才是真的。”
明夜聽完則徹底目瞪口呆,僵在原地,不過,作為曾學習過歷史的現代人,明夜很快的就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麽。
經濟的發展,會帶來社會結構的改變,而千百年來的事實也證明,只有在小農經濟的低标準之下,才是維護封建政權穩定的最好模式,這也不難理解,皇帝需要通過中央集權,來維護自己的統治,而過分集權,帶來制度的缺失,便導致對于底層百姓的控制很困難,最好的情況當然就是,人一輩子只呆在一個地方就好,人心穩住了,不胡思亂想了,國家的統治才會穩定。
這也是為什麽古代封建王朝,對于戶籍制度管理特別嚴格的原因。
可作為後世眼光的明夜,她能夠理解,卻不能就想當然的這樣認為,社會大潮流是無法被強行壓制住的,随着手工業的發達,必然會帶來貿易的繁榮,什麽最賺錢,當然是行商最賺錢,當社會在向前發展,制度卻無法完善時,這些漏洞就必然會引起有心人的利用,官商勾結自然在所難免,商人會想方設法避稅,官員想得到利益,而一旦這些人形成穩固的利益鏈條,再想要觸碰時,便會難上加難,國家沒有稅收,就只能進一步去剝削農民,長此以往,這樣的畸形發展,必然會有崩塌的一天。
所謂堵不如疏,這其實和治水是一樣的道理。
而封建王朝家天下的本質,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的統治地位,而對于百姓,只要使黎民不饑不寒,能夠保證基本生活,不聚衆不鬧事,才是統治者最想要的結果。
是要百姓生活更好,還是要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這兩者該怎麽選,無數的前人早已給出答案,屁股決定腦袋,在成為一個君主之前,首先是一個人,是別人的性命重要,還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這簡直是一個必然選項。
明夜對朱翊钺的話心知肚明,不過雖是如此,她卻仍舊保持了沉默,因為她的頭腦,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過,朱翊钺能夠當着她的面說出這樣一番話,其中有着兩人在一起的玩伴情誼,但更多的,則是因為她是一個小孩子,一個什麽都不懂,也不應該懂的小孩子,他才能夠放心的傾訴這些。
或許,将來會有那麽一天,朱翊钺可以對她全然信任,但卻絕不是現在,人與人之間,其實是經不起考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