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秘密 (1)
最後一科理綜,陳塵提前一個小時交卷時,全場考生肉眼可見倒吸一口涼氣,集體躁動冷抽。
“我他媽——這是人?”
“雖然……但是……我還是覺得提前一個小時太誇張了。”
“多出來的時間寫完大題不香麽?”
監考老師正好是餘捷,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長,沒說話。
陳塵交卷後去了17考場,透過階梯教室敞亮的窗戶,後排課桌空了一位。
“……”
果然人已經跑了。
韓深在幾千公裏的雲層中,腿稍微有些冷,将棒球帽蓋在臉上睡覺。
腦中有一線僵硬的刺痛,從機場大廳出來,他給手裏随意扇動的帽子戴到頭頂,遮住一大截銀發,往人流湧動的出口掃了一眼。
落地,那股城市熟悉的味道,讓他懶了一個月的骨頭開始作癢。
闫鑫遠遠揮手,甩了個标準飛吻:“那個男人他又回來了!”
謝之航眯着眼睛,咬了根煙:“來,祖宗,來抱一個。”
韓深一掌推開他舔近的臉:“滾。”
一點沒留情。
謝之航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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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堆中還站了個文文弱弱的男生,王野,韓深跟他一點頭算打過招呼,上了車,時間深夜十點半,商廈峰立的街頭燈光刺目,浮光躍金。
“這次回來玩幾天?”闫鑫問。
韓深盯着窗外一塊黑點,車駛過大橋,以前他上學每天都從這橋洞底下過。擡手撓了下頭發:“多玩幾天。”
中秋假期只有一天。
不過無所謂。
“吃晚飯了沒?”
“沒。”
“行。”車停在街頭的一家烤串店,這是一直以來聚餐的常用根據地,闫鑫不看菜單就熟門熟路點餐結賬。
韓深沒由來想起第一次來這店裏的場景,嫌髒,勸半天才坐,後來習慣了也沒覺得什麽,但今天大致一掃,那種嫌髒的情緒倒是又上來了。
“小野最近創作欲爆棚,越寫越靈氣,前兩天那首磨了混音,我們今天再排了一場,總結倆字:到位就完事了。你今天先休息,明天跟我們去錄音室吧。”
韓深困恹恹地:“行。”
闫鑫幾個人都意識到沒對勁兒,給韓深的臉色上下掃了幾圈,問:“哥,你是不是心情不美麗?”
韓深不是喜怒太形于色的人,一般臉上只有面無表情,但這逃不過闫鑫的法眼。
韓深說了句:“沒你事。”
闫鑫一哦,再問下去要挨打了。
左思右想摸出手機給陳塵發了條微信:“塵哥,請問這兩天是發生了啥,為啥我小韓哥哥瞅着不太開心?”
等了一會陳塵沒回,闫鑫放下手機,吃飯火速帶韓深去了酒店。
當晚就在房裏打牌、聽歌、看電影,熬到淩晨王野先睡了,大夥也橫七豎八在大床上躺倒,闫鑫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看到陳塵的回複。
【C:我兇他了。】
要換別人說這句,闫鑫能掄膀子隔網線打一套護爹拳法,但現在這個人是陳塵,闫鑫摸了摸下巴。
【清塵公子:……塵哥enmmm兇得有理!小韓不懂事,塵哥你幫忙多管管,他經常跟我提起你,全是好話,算是他在附中交的第一個朋友了。】
闫鑫說的總之誇張,經常提倒不至于,但問起陳塵時韓深語氣的停頓,明顯已給友誼小船蓋章加戳。
【C:是嗎?】
【清塵公子:我的話你還信不過嗎,塵哥?】
【C:我信。】
韓深沒精打采起床,一見謝之航搭在他腳踝的手,一腳踢開,皺眉去衛生間洗漱。
闫鑫沒再跟陳塵聊天,收拾準備出門。
錄音樂室在淵沖一中左手邊的琴行,韓深剛進去時老板都驚訝了一瞬:“诶喲,韓少爺,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一路紛然,闫鑫保镖似的擋着韓深,滿臉我爹出息的高傲:“勿cue,勿cue,低調,低調。”
樂室,配合着唱完第一遍,韓深聽了會效果:“副歌的旋律不夠創新,歌詞也有點奇怪,闫鑫,你他媽是不是又把自己的詩歌融進去了。”
闫鑫搖着頭笑了笑:“……你,太過分了。”
韓深笑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他們樂隊就是閑的沒事湊在一起自娛自樂,一起寫歌編曲,一起琢磨怎麽唱,在學校需要文藝彙演時被拎來加節目,偶爾去街頭駐唱,十分具有公益性質。
但在淵沖一中算得上人氣爆棚。
又排了幾次,連續某個高音韓深都不滿意,再試,韓深突然想到之前KTV陳塵穿雲裂石那一陣吼,當場沒繃住。
“笑什麽?”
韓深索然無味道:“沒笑。”
謝之航挑眉:“怎麽着,打算中途加個變臉的娛樂項目?”
“加個屁。”
韓深走出錄音室,接過王野遞來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兩口。
這時候九、十點,他站在窗口邊,穿一件白T恤,太陽光從頸部和袖口抖進去,緣口的皮膚渡着一層淺淡的陰影,整個人幹淨又通透,透出冷淡的疏離感。
謝之航舔了舔唇,心說這才是韓深的常态。
剛才那個笑,實在是過分詭異。
“再錄兩遍今天就這麽着吧,還得跟父母過節呢。”闫鑫從書包裏摸出一袋月餅,一人抛了一個,踩着椅子看向韓深:“哥,中午來我家吃飯?我跟我媽說了,她現在高興得要命。”
闫鑫媽特別喜歡他,每次韓深一去,她恨不得傾家蕩産舉行招待,甚至連兒子都能賣的那種。
曾經闫鑫也悲痛地問過為什麽,闫媽忸怩說,韓深長得像她的初戀白月光。
闫鑫說媽你少看點小言文學吧。
“行,去。”韓深拆開包裝咬了口月餅。
“蟹黃味的。”闫鑫說。
正中下懷。
他的口味這群人一直相當清楚。
下午三點繼續在樂室彙合,王野給弟弟也抱來了,一個趁二胎熱生的小奶娃,在充斥着架子鼓、狂熱節拍、瘋狂電音的環境中,只有韓深唱歌時小孩才不會被吓哭,偶爾還捏緊小拳拳給他鼓掌。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韓深邊唱邊想。
如果還能重返這樣的生活,那他在附中付出的倔強、承受的非議,一切都值得。
收起鼓架準備出門聚餐,闫鑫大呼小叫要認孩子做義子,王野一邊罵他一邊摟着弟弟避免被鹹豬手揩油,正打鬧成一團,門口突然走進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韓深俯身給吉他包拉鏈子,突然察覺到室內氣氛的驟然安靜。
“你還有臉回來啊,韓少爺。”
聲音響在頭頂。
韓深手上動作停下,擡起視線,席聞站在兩三米開外,他穿着運動T恤和短褲,滿頭大汗,腮部肌肉微微抖動,眼睛裏射出的視線兇狠到要吃人。
闫鑫急得嗓子都細了:“不是叫你今天別來嗎?”
謝之航抱着席聞的肩膀往後推:“走了,走了,回去回去。”
席聞紋絲不動。
韓深沒說話,謝之航又轉來抱他的肩膀,隔在席聞中間,将他從狹窄的門另一頭護送出去:“你先走。”
韓深走到樓梯口,背後響起尖銳的嘶吼:“操.你媽!操.你媽!韓深,為什麽你家殺了人還能這麽若無其事!為什麽!”
韓深指骨蜷了蜷,被謝之航更加用力朝樓下推:“走了!還站着!”
背後響起拼命掙動的聲音,伴随着粗喘和鞋底摩擦,席聞怒斥:“放開我!操!放不放。”
“韓深!你他媽不得好死!你全家暴斃——”
賤人。
給臉不要臉。
韓深轉身往樓上走,謝之航臉色大變,慌忙伸手要去拉扯他,被甩手推開。
席聞是個運動男孩,這時卻他媽慫的一批開始驚慌失措,被韓深一拳砸臉時,立刻伏地嚎啕。
韓深嗓音喑啞:“你爸的死跟我家沒關系!到底要害我變成什麽樣你才滿意?”
“我害你?我□□他媽能不能別颠倒黑白,死的是我爸!我親爸!——”
又是一拳,聲音戛然而止。
席聞的爸爸,席知,韓深不能再熟悉的一位長輩,戴眼鏡瘦瘦的個子,以前是韓立東手下的首席技術員,兩個月前在海島旅行時成了一具屍體,第一個發現并報警的,正好是旅行同伴韓立東。
警方對這次事故判定為自殺,但各方流言傳出來。
那段時間韓立東與席知關系極其僵硬,有人說因為某項核心技術的知情權,也有人說是偷稅漏稅,反正并沒公開,捕風捉影。
卻有人信以為真。
席聞的媽媽在韓家別墅門口立花圈,擺棺材,跳大神,放鞭炮,将血淋淋的東西潑在門口,拉起“讨回公道”“血債血償”“還我命來”的橫幅。
韓深跟席聞從小到大一個班,氣場不合關系普通,這件事出來之後,席聞聽他媽媽的話往各個班群裏發“韓家殺人”洗腦包。
關系徹底惡化。
韓立東說要搬走時,韓深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你不是說你沒有傷害席叔叔嗎?你不是說過問心無愧嗎!”
韓立東的回答文不對題:“有時候人言比刀槍更殺人誅心。”
為了韓深好,為了他的未來才搬家,沈岚是這麽說的。
但離開從小到大生活十幾年的地方,去一個嶄新城市,等于強行将快成年的樹連根拔起,丢到另一片土地。
韓深必須面對枯萎和焦灼。
“你還要,把我害成什麽樣?才會停手。”韓深咬牙啓齒,一字一頓。
“我害你了!我只是想給我爸爸讨回公道!”席聞眼眶通紅,“你別給我擺受害者姿态!我害你?是,我就是要逼得你在淵沖一中讀不了書,沒朋友,臭名聲,遠走他鄉!你知不知道——”
“操!”謝之航擡手捂住他的嘴:“席聞你發神經發夠了嗎?!”
指尖被甩出縫隙那一瞬間,席聞嗓音猙獰:“現在樂隊的主唱也是我,你要麽跟條落水狗一樣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反正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頓時一片寂靜。
韓深撐開額上的長發,汗水蒸發:“他說什麽?”
闫鑫結巴了一會:“不是你想的那樣。”
“誰的主意?誰同意他進來的?”
謝之航舔了舔唇,知道這事過不去:“我。”
“哐當!”一聲,謝之航捂着臉撞回牆上,唇角一片擦紅。
“又是你!謝之航,跟我作對是不是顯得你特別牛逼!特別厲害!”韓深嗓音撕裂,極度失望,“是不是顯得你對我是特別的!我只能無限度退讓!”
決定收席聞時闫鑫跟王野非常很忐忑,只有謝之航從容輕松:“放心,韓深只有我們幾個朋友,再生氣能氣到哪兒?聽我的,沒問題。”
他存了一點私心,以為自己是韓深特別的那一個。
但事實并非如此。
韓深撿起地上的棒球跑,撿起吉他砸爛,立刻下樓。
闫鑫知道追不上他:“哥,不是你想象的那種……”
只有一個背影。
韓深行走在炎熱的大街上,心口氣得發痛,等回過神已經在機場之外。
他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離開。
被連根拔起的樹,原土壤對他來說,也已經成為過去式。
班級群正在火熱讨論。
【酷酷的斐:月考出這麽大纰漏,命題老師會不會被開除啊?】
【我老胡逆天改命:不知道,這次班級平均分肯定比以前——保守估計高50。】
【學習學你媽呢:我覺得不止,但凡是個人都發現理綜試卷的bug了,比如塵哥提前交卷一個小時,我覺得,平均分可能要高100。】
【酷酷的斐:拉倒吧你,數學怎麽學的?還當所有人平時選擇題都考0分呢?】
議論的重點是這次月考理綜試卷。
發下來沒多久,大概四五分鐘,班級突然起了騷動。
所有人都發現選擇題的ABCD選項下有不同的标點,做了一兩道得出規律——這踏馬是正确答案的标記啊!
粗心的命題老師在正确答案下标了一點!!
起初誰也不敢信,做了七八道,全部命中,這特麽不信都得信!
所以這次理綜選擇題,必定拿滿分,不拿滿分那都不是笨——
是瞎!
陳塵關了手機沒再看消息。
這時候已經是深夜,點了一盞臺燈,他單手橫靠書桌支起下颌,勾起指間的理綜試卷來回翻了好幾遍。
每道選擇題都标記着該學生的答案,但跟做了标記的選項一對比——
居然、完美、錯過、全部、正确答案。
陳塵眉都擰起來了,嘆了口氣。
這是天賦異禀嗎?
是對大吼着“我是正确答案!”的選項失明性屏蔽?
而自己又為什麽要把韓深這張試卷收回來辣眼睛?
陳塵手機亮屏了,打開,是闫鑫發送的一個定位。
地址,萬達廣場的一家KTV,國慶時剛去過。
剛想發送一個“?”,對方的長篇大論發了過來。
【清塵公子:塵哥O(≧口≦)O,你現在有空嗎冒昧打擾你了qwq,小韓今天回淵沖跟我們鬧了點矛盾,現在一個人在酒吧喝酒,我不放心,球球你去把他領回來吧嗚嗚嗚。】
陳塵感覺不太理解。
【C:怎麽了?】
還沒回複,又收到一條好友申請,署名“謝之航”。
【航:好兄弟,哥,哥哥,我家祖宗今天出了點事,拜托你幫忙照顧照顧,大恩不言謝,真的。】
【航:恩人,我家祖宗對我真的太重要了,我不想讓他一個人難過。在附中人生地不熟,我也找不到別人,只能找你。】
【航:我真的太擔心了,請你幫忙叫他回來,他不能喝酒,對身體不好操操操操操操——我要急哭了!操】
這驟轉的畫風一時讓陳塵沒話講,那邊闫鑫的一長串解釋也發了過來,大概了解來龍去脈。
陳塵就放下手機去洗了下臉的空隙,回來謝之航打了幾個電話,滿屏都是心态崩成狗的感嘆號,排比句,疊詞,髒話。
陳塵細長的指骨敲下兩個字。
【C:沒事。】
對面依然心态亂崩,還要跟他通視頻,一邊發語音,嗓音顫抖哆嗦得都聽不清在說什麽。
陳塵直接掐斷,又打了三個字。
【C:交給我。】
成大教師苑到KTV還挺遠,陳塵下樓打車,已經深夜十一點過,不過對于大城市來說,夜生活才剛開始。
KTV公共場上人聲鼎沸,圓臺上打下一道白光,将唱歌的人照在其中,成為唯一的中心。韓深渾身上下都發着白光,抱一把吉他唱歌,旁邊有人跟拍子,鼓掌,放背景音樂,點到什麽唱什麽。
他嗓音嘶啞,唱一首很磨嗓子的低沉慢歌,唱得百轉千回,催人淚下,再配上他陰郁落寞的表情,不少人在暗處擦眼淚。
陳塵心說深夜徘徊的人,果然有故事。
唱完,主持人說:“大家想聽什麽,請大聲喊出他的名字!要承載着我們的青春與希望,脍炙人口,給我們留下難忘回憶的歌曲——”
底下雜七雜八的喊“同桌的你!”“驕傲的少年!”“夜空中最亮的星!”
平靜後,突兀地響起一個平靜悅耳的嗓音。
“《第八套廣播體操》。”
主持人看過去,門背後陰影裏站着條相當高挑的身影,白T恤穿的極清新,雪白燈光染在鼻尖,微垂的視線顯得人很安靜,安靜中帶着清懶,唇角溫度微冷,氣質鶴立雞群。
“帥哥別逗了哈哈哈哈!”
“神他媽《第八套廣播體操》,倒屬實是青春的一道過山洪。”
“不過這玩意真能唱嗎?”
衆人調笑完畢,轉過頭,倒是看見歌臺上的白發帥哥突然舉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攏,突然指向剛才說話的帥哥。
“砰——”韓深嗓音被磨低了,這聲顯得冷峻無情。
陳塵怔了一下,唇角挑起一抹弧度,擡手捂上前胸仿佛不能支撐往後退。
“砰砰砰砰砰——”
語音模拟子彈快速上膛。
影帝陳塵垂下右手,一聲一退,逐漸弓起脊梁,配合表演得十分賣力,從白光中退到了陰影內。
衆人:什麽玩意兒?
韓深三兩步跳下圓臺,直奔他所在的位置。
幕布旁矗着一大壇盆栽,枝葉肥碩油綠,容納兩個人些微有些窄。
酒氣暈開,明顯是韓深身上散發的,陳塵站在陰影裏,唇角那抹笑直接壓了下去。
“詐屍?”
“還沒收拾你,我怎麽能死?”
“收拾錘子。”韓深按住他肩頭往後推,表明了離我遠點,“我沒跟你生氣,還得寸進尺。”
陳塵挺意外:“哦,為什麽不跟我生氣?”
韓深:“你不配。”
陳塵:“……”
那嗓子才吊着繼續說:“跟他們對我的傷害比起來,你,初露鋒芒,他,毀天滅地。這點刺激我都氣不過來了。”
氣不起來的小朋友現在果然溫和了許多。
陳塵笑笑道:“意思我程度還不夠吧?”
韓深嗓音喑了一下。
“別氣我了。”
一直以來,韓深都非常的不親切,不服軟,現在突然逃避地說出這一句,陳塵心裏靜了一片,點頭:“好,不氣你。”
別人也看不見幕布後在說什麽,主持人拿起話筒招手:“哈羅,白頭發的帥哥,你還唱嗎?”
陳塵擡高音量:“不唱了。”
韓深還沒說話,肩上的陰影往下壓了點,幹淨的香氣擠在KTV渾濁燥熱的空氣中,讓他忍不住嗅了嗅,是陳塵身上的味道,剛洗完澡,夾雜着別的花香。
“聽話,跟我回去。”
韓深笑了:“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
陳塵說:“你又叛逆。”
“…………”
韓深受不了這慈父口音,剛不耐煩地想走,手被抓住手拽回去,還沒明白怎麽回事,被按着後腦勺悶在他肩膀上。
陳塵說:“哭吧,別深夜一個人買醉。”
“操!你他媽——”韓深攥緊五指。
耳垂被很輕地碰了碰,安撫意味濃重。
“過去都過去了,會有新的好生活。”
韓深抓緊他的手臂,頓了片刻,用力地拉扯開,陳塵眼眶陰影層疊,正目不轉睛垂視着他。
韓深才發現他長了一雙深情的眼睛,眼角挑長,平日裏懶懶散散,但認真起來的時候,跟他媽——
眼睛裏有星辰似的。
操。
韓深渾身湧起火燒火燎的炙熱感,下一瞬間他就明白這不是憤怒,低頭移開視線,餘光裏陳塵重新敞開了雙臂:“來,抱——”
“抱你媽啊,我真的操了……”韓深莫名其妙,慌的有點上頭,往外走,“太煩了你。”
他說了一路的髒話,到門外涼風吹了一臉,總算冷靜了不少。
陳塵看着手機從背後跟上來:“打車了,先下樓。”
“你叫我下我就下——”
陳塵真的笑了:“你看看你是不是事兒逼,又不是逼你殺人放火,什麽都要怼。”
韓深特別沒話說。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陳塵下樓的腳步一頓:“夢游來的。”
韓深:“……”
“回家嗎你。”
“不回。”
陳塵好像明白了什麽:“你平時對爸媽也這态度?那還挺擡舉我。”
韓深走到他背後一抵:“……擡舉你。”他只是裝模作樣往下推,陳塵也知道,但還是回頭攥緊他的手臂以防萬一,這麽拉拉扯扯地下了樓。
可能是錯覺,陳塵覺得韓深今晚挺兇的,又兇又軟。
出租車在成大校門口停下,已經深夜,陳塵刷了卡進去,韓深才反應過來:“你要帶我去哪兒?”
“回我家,從酒吧接到帥哥美女,不都直接帶回家?”
“也可以開房。”
“有身份證嗎你,還學人家開房。”
韓深:“……”
磨了磨牙。
好想打他啊。
但是又沒那麽氣。
教師苑的保安看見陳塵吓了一跳:“小塵,你這大晚上還亂逛。”
這保安是學校某位教授的岳父,年齡忒大了,但閑不住找點事,這會兒遠遠從窗戶看到一截冒尖的白色揪揪,吓了一跳:“小塵,你這就帶閨女回家過夜了???”
韓深忍不了,兩步到窗口啪嗒拉開,探入半身:“老爺子,您看我像閨女嗎?”
他五官冷銳俊美,老爺子迷糊地看了看:“這閨女模樣不錯,嗓音挺糙實哈。”
陳塵樂得直往前跑,梧桐樹林分列兩道,樹影團團,韓深跟這老頭扯不通,回頭看陳塵:“你再笑?”
教師苑是老式的筒子樓,韓深剛跑進去想抓打陳塵,被他一根手指抵住唇:“別吵,現在大家都睡了,一樓住了個法學教授,惹火了給你發律師函。”
韓深想想又舉起右手,沖着陳塵狙擊:“砰——”
陳塵開手機手電筒照明,冷不丁被他拽回去,剛聽到這聲兒,心口被一點硬硬的手指抵住,光線全找照在韓深臉上。
隔得很近,韓深膚色染上橙黃色,眼眸轉動,唇瓣近看之下形狀漂亮,色澤潤紅,聲音帶點沙啞,手指正點在他心髒的節拍上。
砰——
咚——
砰砰——
咚咚——
韓深只是開玩笑,沒別的意思,戳了兩下就漫不經心挪開了,沒想到突然被陳塵攥住手。
力道很重。
陳塵盯着他說:“你好像個幼稚小學雞。”
韓深:“…………”
陳塵轉身往樓上走。
小朋友長得真好看啊。
連自己心髒也會突然漏一拍。
開燈,客廳陳列着布藝碎花沙發,帷幔柔軟鋪地,色調溫暖幹淨,布置得極其溫馨,女主人似乎相當有少女心。
韓深進來沒看見陳塵的父母,問:“你爸媽睡了?”
“我一個人住。”陳塵到冰箱拿飲料。
客廳中央裝着複式旋梯,樓梯貼滿斑駁的文學海報,看來樓上別有洞天,面積不小。
韓深确認:“你一個人住?”
“我媽住新校區。”
“你爸呢?”韓深擰開可樂喝了一口。
“他,在建設自由美利堅。”陳塵頓了一下,語氣挺平靜。
韓深不知道說什麽好:“哦。”
陳塵低頭笑了一聲。
大部分家庭要是出個學霸,肯定會傾力支持學習的,沒想到陳塵居然是放養成材。
韓深一時頗感意外。
“洗澡嗎?我給你找衣服。”陳塵帶他往樓上走。
樓上中央是個半圓形大書房,兩排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擺滿書冊典籍,湊近能聞到書頁的朽味。左右兩間房,韓深發現廊道盡頭還有一道樓梯。
“樓上是什麽?”
陳塵看了一眼:“花園。”
還有花園。
“你們家……”韓深斟酌了一下詞句,“給我的印象,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陳塵笑了。
“沒,本來只有一層,我媽分了一套,我爸分了一套,合并之後,順便強占了天臺,裝修成這樣。”
印象中是幾歲的時候。
莊念莺那樣溫柔似水的脾氣,當時卻也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人吵架賴皮。
“我的衣服,洗的挺幹淨,你介意嗎。”
韓深跟着陳塵到了他的房間,被問到,說:“好。”
陳塵房間中規中矩,一扇窗戶對着書桌,靠牆一排書架也堆滿書籍。
牆上貼兩張地圖,窗邊飄一排緋紅紙箋,印着詩詞歌賦。
貨真價實,書香門第。
散發出一股“文化底蘊很濃厚”的質樸氣息,韓深覺得這氣質忒濃厚了。
陳塵也應該是個厚鏡底的書呆子才對。
韓深無意看到陳塵書桌上的試卷:“你,把我試卷從17考場拿出來了?”
當時陳塵是想給他道個歉來着,不過去了之後見韓深早已經交答題卡走了,只拿到這張試卷。
韓深臉色微妙:“你好變态啊。”
陳塵:“……”
自己的試卷被他翻來覆去盯,這不變态嗎?
“……吃晚飯了嗎?”陳塵放棄地轉移了話題。
“沒。”
“我給你煮點東西。”
“那我先洗澡。”
韓深從浴室出來時,陳塵還在廚房忙活,閑的無聊去了頂樓的天臺小花園。
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出模糊的草木陰影,韓深打開手機電筒掃了一圈,當季的花開得正好,葡萄纏架,壁虎垂下半面牆,小小的一方沃土培養了數不清種類的花草。
轉向另一邊。
粉刷過的白牆畫着很大一幅畫,碧藍的天空,綠色的山巒,一男一女牽着一個小男孩在草坪上放風筝。
畫工非常拙劣,像是小朋友在爸媽陪伴下完成的。
顏色由水彩筆塗抹,褪色嚴重,但保存得還算完好。
韓深往前走了兩步,樓梯響起腳步聲。
“啪嗒”一聲,天臺明亮如白晝。
陳塵從陰影中走出來:“這是我的秘密花園。”
韓深:“不能進嗎?”
陳塵笑了笑:“可以。”轉過身四下打量:“看到什麽了?哦,這個。”
他走到牆畫面前,看也沒看一眼,從上至下拉出一塊遮陽板布,垂下四面扣住。
一系列操作讓韓深沒太看明白。
陳塵轉身,露出微笑:“給你三秒鐘,忘掉剛才看見的東西,三,二,一——”
如果按照平常,韓深一句“傻逼”已經罵出口了。
但這時,看陳塵臉色明明挺平靜,透出的意思分明是“你侵犯到了我的空間”,挺尴尬,點了點頭:“已經忘記了。”
“我就喜歡你這種懂事的小孩。”
陳塵給花園入口落了鎖。
下樓,陳塵走在他前面,一直沒說話,韓深總覺得哪裏不對,半晌才想出個類似的描述。
在家裏的陳塵跟在學校的陳塵好像有兩副面孔。
有些沉默,有些難以親近。
對家裏的照看也有一種冷峻的執拗,好像提防韓深會随時翻出一具藏匿許久的屍體。
韓深驅散腦中的念頭。
他穿着陳塵的一件青草色的T恤,坐上餐桌,陳塵端出剛才炖好的牛肉:“晚上炖的,現在熱好了給你吃,介意嗎?”
韓深拿起筷子,往碗裏夾牛肉,筍片和蘿蔔。
淩晨十二點多,陳塵打開電視沒看見什麽有趣的節目,倒是重播了一條中秋團圓的新聞。
窗外的潮意很重,陳塵探身撈了一把:“要下雨了。”
韓深吃到一片辣椒,辣得甩了下筷子,身邊很快遞來一瓶草莓牛奶。
韓深吃完後,陳塵上來收拾筷子和碗去了廚房。
韓深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上前到廚房門口看他洗,隔了會兒問:“你一個人住多久了?”
陳塵沒回頭:“中考之後。”
對上了。
你那時瘋狂搞競賽是想分散心思?還是想跟你媽媽證明什麽?
韓深有點想問,但低頭看了會瓷磚,還是沒問出口。
他不喜歡纏着別人問東問西,尤其對陳塵,莫名有種預感。
不問是最大的禮貌。
他剛回到沙發坐下,手機又響了。韓深本來一直沒打開,這時候才看到沈岚的電話。
她去外地看廠子,現在才閑下來,想起是中秋節于是給家裏傭人打了個電話,問韓深一個人在家吃飯過節,有沒有發脾氣。結果傭人說,少爺昨晚上就沒回家了。
她給韓深打了這幾次才打通,聲音焦急:“你幹嘛呢?為什麽不接電話?”
韓深看表:“淩晨一點,你看看時間。”
沈岚問:“你在哪兒?”
“同學家裏。”
“同學?”沈岚完全不信,“你別是在外面鬼混,找借口。”
韓深擡了擡手機,陳塵立刻說話:“阿姨,韓深現在在我家,我是他同桌。”
沈岚口無遮攔,一聽這聲音,總感覺沒對勁:“哪個同桌,上次一起砸校長室那個同桌嗎?”
韓深:“……”
已經猜到沈岚下幾句要講什麽,很快挂了電話。果然,微信裏沈岚回過味來,不斷發“男孩子要保護好自己”“不要看他長得好就把持不住自己”的勸告。
微信裏有很多條闫鑫和謝之航的消息。
【清塵公子:哥,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想否定你在樂隊的存在,或者故意把你擠出去。席聞挺可憐,我們想幫你緩和緩和跟他的關系。】
【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祖宗,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清塵公子:這事我們做的不對,本來應該先跟你商量,但考慮到你很少回來,我們就鑽了個空子……】
【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祖宗,我心給你,命都給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接電話吧求你了……】
韓深關了手機,陳塵收拾幹淨過來:“挺無聊的啊,現在想睡覺嗎?”
“完全不想睡。”
“我也不想睡。”
陳塵從抽屜裏取出一盒月餅,揭開放桌上:“唱首歌吧,歌王。”
韓深挺喪的,懶得開口:“白嫖?”
“微信轉你1000,你唱首《明月幾時有》。”
韓深拿手機在掌中轉着:“不了,我微信轉你2000,你唱首歌。”
陳塵笑了兩聲。
确實挺懶,現在被嘲諷都懶得還擊:“對不起,我賣身不賣藝。”
靜靜地坐了一會,沒說話。
陳塵還是站起身:“睡覺吧,明天還得上課,我給你準備客房。”
“我睡沙發。”韓深有心理潔癖,不願意碰陌生人睡過的床。
陳塵看着他,指骨抓了下頭發:“讓你睡沙發怎麽行呢?有損我面面俱到、八面玲珑的待客禮儀。”
韓深:“……”
陳塵也笑了:“要不然你睡我的床,我去睡客房。”
莫名的,韓深倒沒覺得很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