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頭痛欲裂之時,梅清漸倏然驚醒。

戶外有蟬鳴,天方破曉,自窗際投進稀疏的光。

眼前是素白帷帳,空蕩蕩的房中唯有一幾一椅一榻,格外清簡,角落裏的安神香燃盡了,積下了一層厚厚的蜷曲灰燼。

梅清漸慢慢地回了神。這裏不是他居住了十二年的武陵草廬,這裏是昆侖山,他曾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踏足的地方。

靜了半晌,梅清漸披衣下床。顱骨劇痛,是幼年落下的舊疾複發了。移居武陵山的這些年裏,他鮮少複發頭痛,而這不過是回到昆侖的第一夜。

師尊不在房中。是了,他老人家昨夜曾言,要與諸峰長老共商大荒淵震蕩一事的對策。

梅清漸恍惚地坐了下來。案前有鏡,鏡中映出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白衣白發,白眉白瞳,連容色都是白慘慘的。

不必別人說,連他自己看到這副模樣,都時常覺得,活像是個從地獄逃竄出來的惡魂。

《山海經》有言,大荒以東有白民之國,帝夋生帝鴻,帝鴻生白民。《淮南子》又記,白民白身,民被發,發亦白。

所謂白民之國,乃是昔年昊天上帝帝夋所遺下的大荒十國之一,由神裔帝鴻所創,居于三界中洞天福地的所在。

據傳,白民一族皆是白發披身,形容妖異,視之與常人不同。梅清漸曾翻遍典籍古書,始終不曾找到其餘記載。

想來也是,滄海桑田,神跡早已絕于人間,不過都是傳說罷了。

師尊向他講過他的身世。萬年前昆侖初建大荒淵,關押着數不清的魑魅魍魉,昆侖弟子鎮守人界一方,正是看守着這座牢獄。

然而十六年前,一場地動劇變突如其來,地裂山搖,四大兇獸之首的混沌趁此機會破出大荒淵,使得天地人間一度生靈塗炭。不少妖獸随之竄逃,其中就有一只乘黃妖獸。

昆侖長老派遣弟子追蹤百日而不得,卻在一日破曉時分,見乘黃重傷逃回昆侖山,在天機峰下恸哭叩首,吐血而亡。

白民國有乘黃,其狀如狐,曾飲人血。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待到峰主天機長老下山時,伏在乘黃背上的梅清漸剛剛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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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不過四五歲光景,垂髫如雪,雖生性活潑靈動,卻不通人言。昆侖山上衆人議論,都道從未見過此等天生異貌的孩子。

乘黃妖獸逃淵複歸,多半是白民國中也遇到了禍事,帶回來的這白瞳幼兒,極有可能就是白民國國主遺孤。

待到天機長老細察之下,發覺這孩子體內潛藏着一股強大封印,封印波及神智記憶,當旁人問及他父母兄弟、問及白民一族禍事時,他竟盡數搖頭不知。

衆長老商議之下,有的說白民一族雖說樣貌詭異,深究起來,卻是帝夋後裔,并非該囚入大荒淵中的妖魔;

有的卻道乘黃妖獸所攜,安知是神是妖,大荒淵初定,絕不可留下這個禍胎。

衆人争執許久,舉棋不定,終是天機長老憐他乖巧活潑,執意留在了門下。

那年冬天天機峰上的白梅花開得極盛,天機長老乃以梅為姓,為他取名清漸。

梅清漸偏了偏頭,撥開耳際淩亂的白發。額角一條蜿蜒傷疤,自左眉眉骨爬至鬓角,即使早已愈合多年,也能隐約看得出彼時血肉翻出的猙獰情狀。

先前的噩夢尚且歷歷在目,他只需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自己躺在七殺崖底,遍身血肉模糊,頭痛欲裂。

他忽然恍惚地想,現今的七殺崖,不知是什麽模樣。

昆侖山僻處極北之地,天機峰漫漫一片新雪覆地,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梅清漸循着雪地足跡緩緩行去。

離山已久,只剩下些微薄印象,他模糊記得掌門議事的天府峰在北,司劍長老的天樞峰與之比鄰。七殺崖……唔,在那邊。

十二年前他險些埋骨七殺崖底,若換了別人,只怕此生都不願再度踏足。但梅清漸不是旁人,他既動了這個念頭,就沒什麽攔得住他。

昆侖七峰之中,七殺崖是最為荒僻的一座孤峰,昔年大荒淵震蕩,許多妖獸破淵而出,藏匿山中。掌門為護門下弟子周全,便将七殺崖劃做了禁地之一。

不過,這天下各門各派的禁地大抵相差不多,禁雖禁矣,卻攔不住血氣方剛的門下弟子要去留個“到此一游”的戳兒。

正如此刻,梅清漸駐足峰下遙遙看去,只見半山有人在費力攀爬,手足并用,好不狼狽。

連禦劍乘風尚且不夠純熟,也要涉足七殺崖,昆侖新入門的小弟子越發不知分寸了。

梅清漸微微搖了搖頭,凝神提氣,并指引訣,雪白一柄窄鋒長劍迎風而起,載着他扶搖而上,倏忽間已至半山。

“此地不宜久留,你——”

話至一半,梅清漸驀地頓住了。

他是因眼前所見而頓住了。

面前的小弟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稚氣未脫,一張眉目清秀的臉上卻是鼻青臉腫。

他雙手雙足之上铐着沉甸甸黑漆漆的好幾道鐵鏈,遠看他步履蹒跚,原來是受這鐵鏈所縛,被迫攀山。

陡然見到眼前晃出一道白影,這孩子先是驚疑不定,待到看清梅清漸通身雪白的詭異模樣,更是唬得瞠目結舌,全然不知所措。

梅清漸早已習慣世人眼光,提劍铮然替他斬斷了束縛手腕的一道鐵鏈,皺眉道:“是誰罰你在此爬七殺崖?”

小弟子慌得甚至不敢正眼看他,怯生生地道:“魏,魏師兄……”

梅清漸細細想了一番。他離山十二年,委實淡忘了是否曾聽說過這樣一位魏師兄。然而無論是誰,也不該重罰小孩子在這冰天雪地負重攀山。

他移開了眼光,淡淡道:“七殺崖上山勢陡峭,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虞,向魏師兄認個錯兒,回去罷。”

小弟子心驚膽戰,向身後偷偷瞄了個眼風。說時遲那時快,梅清漸只覺頭頂松針簌簌一動,他身随念轉,陡然躍身後翻,剎那間撤開十餘步去,衣袂沾了些殘雪。

然而站在當地的小弟子卻遠沒有他這樣的身法,教從天而降的雪堆砸了個滿頭滿臉,狼狽掙紮着爬将起來。

梅清漸擡頭看去。松樹枝幹上高高地坐着個少年,眉目四溢着桀骜神色,适才正是他擊落樹上積雪。

此刻他眯着眼将梅清漸上下打量一番,忽地嗤笑了一聲:“你是從大荒淵逃出來的甚麽妖獸雜種,也敢管昆侖山的閑事?”

梅清漸并不動氣,冷冷地問:“你是哪一峰門下?”

那魏姓少年向他當面唾了一口,喝道:“天樞峰魏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一言未罷,劍尖寒光閃閃,魏棣已铮然出手。

梅清漸從容連退三步,一步一還招,連綿劍意環環相扣,不動聲色間,已将魏棣裹挾其中,全無半分回手餘地。

魏棣連連叱喝,縱橫騰挪,竟無法從他斷續不絕的劍氣中掙出一絲生機。無法可想之際,只見他驀地裏騰身而起,嘬唇呼哨。

梅清漸傲然收劍,靜等他呼求援兵。魏棣一張臉漲得通紅,呼哨聲欲快欲急。驀地破風聲驟然響起,一枚小石子勢急飛來,将呼哨聲陡然壓下去半截。

有人在笑。琅琅笑聲由遠及近,撲棱棱驚起山間群鳥,而這陣笑聲竟比飛鳥來得更快,片刻間已在眼前。

人未至,聲先來。

“你又闖下什麽禍了?”

梅清漸想,是了,只能是他。

這青年玄衣朱衫,傲然禦劍而來,仿佛有說不盡的潇灑落拓。及落地時,待他看清了面前負劍而立的梅清漸,神色卻倏地一變。

是故人。

是淩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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