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清漸忖了片刻,該如何稱呼于他。

十二年說長不長,對凡人來說,足以使孩童長成成人。可對于他們這些修道中人,卻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梅清漸自認不是聖人,想起年少時的許多舊事,還遠遠不能寬心釋懷。正如此刻淩昱站在他面前,他胸腔裏便忍不住要湧起鐵鏽似的血腥味道。

不過,想起身後還有兩個傻頭傻腦的小弟子跟着看,他便不願在此多加糾纏,略一躬身,清清冷冷地稱了聲淩師兄。

淩昱神色裏頗有幾分複雜,一垂眼聊作還禮,仍不失落拓之風。

“何時回了山?”

“昨夜方歸。”

“住得可安穩?”

“一切皆好。”

他二人一問一答,被冷落在旁的兩個小弟子卻聽得膽戰心驚,一時也忘了先前的劍拔弩張,竟面面相觑起來。

淩昱與梅清漸這寥寥數語裏,既聽不出有何親近,亦聽不出有何生疏,若當真是師門舊識——魏棣神色惶惶,小心翼翼地望了淩昱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淩昱毫無所覺。他正凝神打量着梅清漸,眼前的青年變了不少,身形挺拔,不予言笑。僅那麽一擡首一垂眸,亦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氣度。

若非他白發白瞳異于常人,只看形貌氣質,與當年的病弱幼童可謂是雲泥之別。

故人相逢,除卻意外,淩昱忽然沒來由地生出兩分不虞來。來不及等他細想這份不虞從何而來,已聽梅清漸開了口。

“清漸随師尊離山十二年,按理不該插手司劍一脈師門內務。只是不解,昆侖百餘條門規之中,何來這一條逼迫弟子鐵鏈縛身、負重上崖的規矩,還請淩師兄解惑。”

淩昱這才回神。此間光景他早已看清,思定籌謀也只在一瞬之間,當即沉下臉向魏棣斥道:“我還要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還不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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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長老一脈難得回山,就遇上你這等醜事礙眼,一旦鬧到掌門師伯面前,師尊的顏面也要教你一并堕個幹淨!”

魏棣被罵得低了頭,忙不疊上前使術解開鐵鏈。梅清漸冷眼看着,卻是一言不發。淩昱這番話聽來字字斥責,但是無一不是暗暗地分出了親疏。

梅清漸的師尊天機長老雖執掌昆侖司陣一脈,但若論起出身,卻并非出自昆侖門下,而是世外散修入道。淩昱稱他一聲“長老”而不稱“師叔”,分明要将梅清漸也劃在門牆之外了。

梅清漸看着那灰頭土臉的小弟子拍落一身雪沫,跌跌撞撞站起身來,淡淡問道,“你叫什麽?”

那孩子瑟縮了一下,顯見得對一衆師兄都是怕的。他不敢擡頭,便盯着自己灰撲撲的鞋面,“薄…薄九。”

昆侖峰頂積雪遍地,他卻只穿一雙尋常布鞋,鞋幫早已被雪水浸得濕透。想來這等貧寒出身的農家孩子,多數沒有正經名姓,只靠爹媽按排行混叫罷了。

梅清漸随手拈個訣,替他将雙足濕冷除盡,又問,“哪一峰門下?”

薄九睜大眼睛看他動作,回神忙不疊小聲答話,“弟子…弟子還在,稷下學宮進學。”

梅清漸了然。天府峰下有一所稷下學宮,乃是仿照古時齊都臨淄城所建的學府,用以教授年紀尚幼的昆侖弟子最基本的劍術、經籍、煉丹、陣法等諸般要學。

除卻拜過師的各峰內門弟子,尚有一批外門弟子在此求學。

學宮每隔三年進行一次公開評比,各峰長老從外門弟子中挑選合意之人收入門牆。如果三年三年又三年,始終不曾得到長老青眼,過了弱冠之齡,那就只好下山離開昆侖了。

修道一途乃是逆天而為,真正能從散修入道的天縱之才,古往今來也挑不出幾人。若無師長指引,單憑自己,如何邁得過這漫漫修仙路?

因而,學宮中的外門弟子人人自危,如薄九一般受到內門弟子欺淩的孩子,只怕也不在少數。

梅清漸早年也曾在稷下學宮進學,對這其中的門道一清二楚。他一時微微有些出神,問道,“學宮南郊的杏子林,有沒有結出新杏子?”

薄九懵懵懂懂地應道:“有啊,今年的杏子很甜。”

淩昱在側聽得頻頻皺眉。

他來此尋魏棣,原本是師門有要事相商,重逢梅清漸雖是意外,但對于這畏首畏尾的外門小弟子,他卻全然不屑于放在眼中。好容易耐着性子聽到此處,哪還聽他們談甚麽杏子李子的細枝末節,當即沉聲道:

“梅師弟,大荒淵再度震蕩之事震動昆侖,天機長老在危急關頭回山援手,淩昱且代天樞峰一脈謝過。衆師長今日皆在天府峰議事,不若一道去聽聽?”

梅清漸淡淡道,“晚些自然該請見掌門。但我此來七殺崖,是為了給貜如掃墓。”

話音落地,周遭沒來由地靜了一靜。

淩昱臉色不甚好看,而兩個年少的小弟子對望一眼,卻都有詫異神色。這“貜如”二字,他們從未聽聞,也不曾在七殺崖上見過什麽墳頭墓碑。

但見梅清漸擡手将薄九一攬一攜,拈訣禦劍,帶着他輕飄飄直往崖底而去,淩昱遂與魏棣緊随其後。

七殺崖底偏僻角落裏有一方雪堆,由亂石土塊堆成,經年累月,早已被積雪埋了一半。梅清漸并不動用術法,而是俯身用手将厚厚積雪埋成的墓身拂開,露出一小片木牌來。

十餘年風吹雪打,按說早該破敗得不成樣子,但許是有法術加持,還能看得出破木牌上工工整整的稚嫩字跡,是出自孩童之手,寫着“貜如之墓”。

淩昱至此才顯出幾分讪讪來。他低低道,“那時候年幼無知,梅師弟,你別放在心上。”

梅清漸一言不發。他端端正正在墓前行了半禮,凝視着當時親手寫就的墓碑。那股熟悉的鐵鏽味道再次湧上胸腔,只覺顱骨隐隐作痛。

十二年前,當他在七殺崖底頭痛欲裂地醒來時,遍身血肉模糊,指頭動一動也有千鈞之重。他身邊空無一人,只有一只血跡斑斑的貜如獸。

貜如出于臯塗山,通體瑩白如玉,其狀如鹿而白尾,馬足人手而四角。

梅清漸遇到的那只貜如年紀幼小,是從大荒淵陣法中逃出來的,法力幾乎被削縛殆盡,哪知一頭撞進了稷下學宮,就受到了以淩昱為首的一衆昆侖弟子百般把玩欺淩,遍身瑩白皮毛盡被拔取,全無反抗之力。

梅清漸只需一閉眼,仿佛便能聽到它的哀哀恸叫,好不凄慘。

“我雖不放在心上,貜如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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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最好首發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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