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日清早,衆多學宮弟子于卯時起身,辰時晨跑練劍,各人之間互相切磋喂招。
自然是沒有人敢和淩昱切磋的,他拎着他的羲和劍繞場轉悠一圈兒,看見梅清漸狼狽不堪地連連閃躲,被打得一塌糊塗,駐足片刻,走了。
巳時讀過經史典籍,午時便是用飯的時辰。淩昱不喜和那些外門弟子一道用飯,午後,他獨自禦劍前往天相峰,把這次捉妖事宜禀報了天相長老。
臨至出門時,恰巧遇上了天相長老座下首徒江別。當下,兩人一道在天相峰上用過了飯,淩昱再次動身禦劍,回返稷下學宮。
臨進門時,淩昱随意瞄了眼日光,規定未時煉丹習陣,他回來得早了。
哪知道轉過影壁,迎面有白影一掠而過,他這才看清是梅清漸獨個兒在空無一人的演武場練劍。
這少年練得一身是汗,渾沒留意身旁有人。淩昱駐足片刻,又走了。
這一日的申時,慣例是打坐練息的時候。淩昱凝神運行一個小周天,內府中真氣充盈,神完氣足,好整以暇地一睜眼,灌耳就是外頭的嘈雜人聲。
出門一看,是有個外門弟子丢了随身東西,都混賴是梅清漸偷拿,一衆人等正在沒頭沒腦地拳打腳踢。
梅清漸抱着頭縮着身子,白衫上拳腳髒污遍布,一聲不吭。
淩昱道:“滾。”
衆頑童轟的一聲作鳥獸散。
梅清漸慢慢地爬起身來,仰着頭看了他一會兒,站起來深深地行了個禮,轉身要走。
他知道淩昱看不起他。他們都說他是妖獸生的小雜種,而淩昱向來深恨妖獸,衆人皆知。他在淩昱窗外雪地裏站了大半夜,早就死了這條心,并沒想要讓他看得起。
剛走了沒兩步,淩昱在他身後說,“你等等。”
昆侖一門以典籍經義、劍術陣法并重。梅清漸一來體弱,二來遇強先怯,自然難以招架外敵。經由淩昱細細地教導一番,慢慢地也長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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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衆外門弟子察覺梅清漸時常與淩昱跟在一處,免不得收斂了許多。
随後不久,入冬漸深,各峰長老循例派遣門下首徒前往學宮看望內門弟子。
旁人大多不過是送些冬衣用物,問問飲食起居。而看梅清漸這廂,卻是天機長老親自下了峰。
原因無他,只因着天機峰門下無人,梅清漸乃是天機長老開天辟地收下的第一個徒弟。
一衆外門弟子直如餓犬撲肉,忙不疊地圍在周遭搖尾乞憐起來。
天機長老昔年以紫微七星陣平定大荒淵,在三界中聲名遠揚,他們巴望着能觑一眼長老真容,更盼能在長老面前留個臉熟,往後在公開評比上,說不準竟能僥幸博長老青眼,跻身門牆。
梅清漸卻深感慌張,他生怕自己學業不如人,給師尊丢了臉。
天機長老頗為慈祥地落了座,梅清漸侍立身旁奉茶,極拘謹地問一句答一句。
昆侖山上下對于天機收梅清漸入門,向來多有微詞,尤其是這位稷下學宮的老先生,他一貫固執古板,即使在天機長老面前亦是神色冷冷。
兩個人在內室中飲茶手談,梅清漸未敢進門,就在門口徘徊。一擡頭,冷不丁碰着個眼熟的外門弟子,好巧不巧就是上次誣賴他偷東西的那人。
若論年紀,他比梅清漸還小了一歲,偏偏有些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勢頭。
這時候他躊躇片刻,腆着臉向梅清漸賠笑作揖道:“這個,這個……前日與梅師兄有所誤會,梅師兄見諒則個,還請師兄……還請師兄在天機長老面前美言兩句。”
梅清漸不吭聲。
他厭惡這些人,這不假,可是他又很怕以往那些衆人欺淩的日子,他比誰都知道,旁人的一個好臉色有多重要。
一衆外門弟子見風使舵,不大一會兒,竟全都有樣學樣地跟了上來。他們也怕梅清漸向天機長老告狀,趕過來個個都準備求和。
梅清漸被衆人圍在當中,既不願說答應,也不好說不答應,低了半晌的頭。
房門吱呀微響,一局棋下罷,天機長老緩步踏出門來,衆人立時轟地圍将上來。
天機長老看了看天色,微笑道:“時辰不早,為師也該回去了,漸兒還有沒有什麽事要說?”
衆人期冀地盯着梅清漸,梅清漸低頭片刻,擡頭,搖了搖頭。
天機長老走了。衆人都散了,臨了兒,那個外門弟子向梅清漸腳下狠狠吐了口痰。
從此,他們都知道梅清漸是個軟性兒,任人搓圓揉扁,被欺負了也不會說的。
衆人散盡,梅清漸才遠遠望見淩昱倚門站着。
他三步并作兩步而去,近了才看清,淩昱眼底盡是桀骜不羁之色,看梅清漸走來,卻低低地冷笑了一聲,抽身走了。
留得個梅清漸站在原地,惶惶然不知所措。
淩昱不甚看得起這些外門弟子,可是,顯然也不甚看得起他。
尚且年幼的梅清漸還不懂得其他的道理,他只明白了一回事,人生一世,獨去獨來,沒人能做他的朋友。
後來,從大荒淵潛逃出來了一只貜如妖獸。
那一日午後天氣晴好,梅清漸原本在靜室裏默誦典籍,隐隐卻聽見外頭衆人吵嚷,混雜着幼獸低低的嗚咽哀叫聲,随着陡然爆發的一陣哄笑,辨不清是誰的聲音喝了句,“梅清漸!”
梅清漸平白警惕起來。他知道的,這群人找他定然沒什麽好事。
可是那斷續可聞的幼獸哀叫聲實在教人不忍卒聽,梅清漸坐立難安,典籍字句早已是一眼都看不進去了。他禁不住一步一步挪向靜室門口。
日光很盛,反射着漫地皚皚白雪。梅清漸半晌才看清眼前情狀。
那是一只極醜陋的小妖獸,梅清漸在經籍圖譜中見過,是被關押在大荒淵中的貜如幼獸。
這小東西非鹿非馬,妖氣極淡,看身形也不過一掌來長,只怕是剛剛斷奶的年紀,此刻正蜷縮在兩個外門弟子鐵鉗一般的掌心裏,像只老鼠似的哀哀直叫。
雪白絨毛簌簌落了一地,竟是它被人生生拔淨了皮毛,裸露的嫩粉皮肉斑駁帶血,嘀嗒嘀嗒落在他們腳下的雪地上。
梅清漸看直了眼,怔怔往前走去四五步。他當然知道衆人叫他是什麽緣故——
這小貜如通體白毛,瞧來與他相差不遠。對它的諸般欺淩折辱,對他自然也相差不遠。
梅清漸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喑啞的一聲吼,就像此刻遍體鱗傷,受人欺淩的是他自己。
他發狠地撲了上去。
當先的兩個外門弟子長得虎背熊腰,卻架不住梅清漸發狂似的勢頭,都慌不疊地松了手。
小妖獸直摔下來,被梅清漸眼疾手快地抄在懷中。
他腦中空蕩蕩一片,只知道不能留在此處,若留下來,一時半刻也活不過,當即引訣禦劍,禦風即走。
身後有風聲。梅清漸僵直着脖頸回頭看去。逆光裏禦劍緊跟身後的淩昱面目模糊,很不像他。
是了,他在慌亂中不曾看清,淩昱也置身于一衆外門弟子之中。
梅清漸慌不擇路,禦劍落地時,竟不知已經沒頭沒腦撞進了七殺崖中。
四下裏荒雪寂靜,北風凜冽,懷中的幼獸貜如早已沒了氣息,汩汩鮮血将他的白衣下擺沾染得一片殷紅。
梅清漸面向淩昱一步一步倒退着,步步都踩出雪裏帶血的足印。他通紅着一雙眼,說,你別過來。
七殺崖峭壁入雲,而他翻身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