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些年來,弟子還鮮少見到師尊動氣。”
昆侖七峰峰頂風雪酷寒,梅清漸随着天機長老一路離開天府峰,将至半山,即覺氣溫回暖許多。
此地不遠處是稷下學宮的練武坪,衆多年輕弟子比劍習武告一段落,正聚在一處說笑。不知有誰說了句笑話,引得衆人爆發出一陣哄笑。
天機長老瞧着前方意氣風發的少年弟子們,一時像是出了神,半晌才輕輕地嘆道:“你吃了不少苦,以往為師竟不知道。”
梅清漸垂下眼去,低聲道:“人世間的諸般歷練磨砺,多半是誰也逃不脫的。何況弟子身世有別于旁人,師尊曾教導過,肩頭的擔子同樣重過旁人。”
說到此處,他欲言又止,眼看着四下無人,這才猶豫着續言:“弟子記得,師尊曾言,我身上的封印……早在入門時即有,是我父母當年親手所封的。”
天機長老阖目點一點頭,嘆道:“與他們詳細言明,不過是徒費口舌,那也不必多說了。
“這一道封印,封住了你白民一族的天生神力,也将你自身的神智記憶封存七七八八,正是因此,你幼時悟性才智才遠不如人,絕非是你的過錯。
“天長日久,近年來封印逐漸松動,若是你發覺神思因此而震動混亂,浮現出封印的記憶……嗯,那也不必慌張。”
梅清漸低低地應了,抿一抿唇,又道:“若是深入大荒淵,動用南鬥陣時,弟子神智有所混亂,豈不是壞了大事。”
天機長老這才睜開眼來。
他已是百餘歲之人,因上窺天道,容顏不老,此刻看去面如冠玉,全無半分憔悴老态,唯有眼底神色之中,才顯出一份老人所特有的慈和來。
他擡手在梅清漸肩頭拍了一拍,微微笑道:“那為師就替你擇幾個幫手罷。”
說罷,一時天機長老已振衣前行,衣袂飄飄,梅清漸忙不疊跟在師尊身後快走幾步。
繞過稷下學宮一側,往北另有一片清淨竹舍,原是供學宮先生休憩所用。此刻遠遠即見劍光煌煌,是七八個青年弟子在此比劍,見得天機長老到來,紛紛收招見禮。
天機長老道:“各峰的傑出弟子遴選在此,資質上佳,皆可助力南鬥陣。漸兒,天府峰的寧子亁師侄,你以往是見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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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漸微微躬身致意,對面一個器宇軒昂的藍衫青年随即收劍還禮。
梅清漸早已聽聞過,寧子亁此人,乃是掌門天府長老的座下首徒。文采武學、修真術法,在同輩弟子中再也挑不出第二個,更難得是心性仁厚,廣受敬重,待天府長老百年過後,自然是由他接任掌門之位的。
寧子亁笑道:“同輩師弟妹之中,梅師弟或有不識,就由我來一一引見罷。”
當下,由寧子亁引着逐一介紹敘禮。
這些人皆是各脈精英,因敬重天機長老以紫微七星陣鎮守大荒淵之德,自告奮勇助力南鬥陣。心性之誠、功法之精,那都是不必說的。
當下一一見過禮,由天機長老囑咐他們好好習練陣法,方才各自散去。
走出十餘丈外,天機長老方問道:“你看如何?”
梅清漸一時并不作聲,心中細細地思忖一番,才緩緩道:“司鼎一脈的江別師兄、司藥一脈的聞燕聲師姐,于陣法之道的見解最深。只是……”
他稍顯遲疑,猶豫道:“師尊,以弟子所見,此番大荒淵亂局需得君臣相輔以圖解決。北鬥陣為主,南鬥陣為輔。南鬥陣中,切不可一味貪功急進。各脈精英各有所長,互不服輸,弟子擔心,一旦諸位同門在大荒淵中有所争執,反而橫生枝節。”
天機長老微微颔首,就在這時,梅清漸忽而神色一動,停步道:“師尊,弟子有一人可薦。”
稷下學宮以南有一片杏子林,地處荒僻,樹木稀疏,是個不為人知的偏僻所在。這時節杏子初熟,鮮嫩嫩挂在枝頭,由遍地華彩閃爍的劍光陣法一映,煞是好看。
梅清漸白衣長劍,游走在地上的太極八卦陣圖之中,身形輕靈,游刃有餘。緊随其後的薄九卻是踉踉跄跄,步法笨拙,幾乎下一刻就要左腳絆倒右腳,跌個四仰八叉。好容易踏出陣法,站穩身形,即聽梅清漸道:
“亁、坎、艮、震——這就是入門的九宮八卦陣法了。你且記牢練熟,其餘陣圖,由我慢慢教你。”
薄九戰戰兢兢地答應了一聲,他不敢擡頭,更不敢看那位仙風道骨的前輩高人究竟是何神色——聽聞那是司陣一脈的天機長老,是梅師兄的師尊。只這個名頭壓下來,薄九就覺得兩股戰戰。
他拜進昆侖六年,稷下學宮例行的公開評比也經歷了兩遭,可他從來不敢妄想,各峰峰主竟能看得上自己這種蹩腳貨。
薄九本是農家子弟出身,至八歲時,逢災年鬧起了饑荒,他背井離鄉倉皇逃難,奔向大姐家借住。
大姐早年嫁去了鄰縣,夫婦兩人經營着小本藥材生意,照樣不富裕,并不想多養一個吃白飯的大小夥子,遂半哄半騙,給他打點行裝,送來了昆侖山學藝。
要說他大姐一家人也算是宅心仁厚,種田經商,終究是庸人之途,哪裏是修仙得道所能比得了的。
昆侖山并不苛待外門弟子,日常的衣食用物一應俱全,比起在江湖上打滾讨生活,顯見得是容易多了。
可他們不知,修仙一道對于天賦的要求來得苛刻,薄九拜入昆侖六年,就嘗了六年的冷眼擠兌,雖比不得梅清漸當年,卻也是做小伏低,好不辛苦。
如若不然,也不會有日前七殺崖一遇。
梅清漸收劍歸鞘,躬身喚道:“師尊——”
天機長老嗯了一聲。适才梅清漸向薄九教導陣法,他眼光便片刻不離這小弟子左右。一是看察他資質根骨,二是審視他人品心性。
此時細細瞧來,只覺這孩子雖純樸謹慎,卻礙于膽怯懦弱,難成大事,心中并不十分合意。只是看梅清漸眼底懇色,知道他是憶及自己少年情狀,才對這孩子多有回護,也不好苛求。沉吟片刻,道:
“大荒淵震蕩漸劇,只怕數日之內,即需着手習練南鬥陣。時間緊促,乘天象未變,就要入淵行陣。漸兒,打從入門陣法教起,若遲一步,可就要天地變色了。”
梅清漸于此一節早已想過,随即應聲道:“諸位同門中,也并無一人專精于陣法之道。小九雖是從頭學起,所差卻也不遠。由弟子全心教授南鬥陣形,便如白紙作畫,只怕比之旁人更是事半功倍。”
天機長老點一點頭,又道:“大荒淵前番動蕩,已是十六年前的舊事。四兇獸修養生息,難保不在淵中布下重重陷阱。這一去兇險難料,你如何護得薄師侄周全?”
梅清漸低頭想了一想,回道:“南鬥一陣,弟子已在心中反複思忖推演,不如由弟子身處令星,排兵遣陣;寧子亁師兄主蔭星,總覽調度;司鼎一脈的江別師兄主印星,處事平亂;司藥一脈的聞燕聲師姐主福星,療傷醫治;小九即可主善星,助我時時刻刻排布陣形。至于這最為要緊的伏魔将星,由淩昱師兄擔當,想來也足夠了。
“這樣一來,将星、令星、蔭星、印星方是對敵主力,由我四人護持聞師姐與小九,當不至于有所不測。”
天機長老嘆一口氣,說道:“其中變幻莫測,那也難說得很。這幅擔子,可不是尋常人能挑得起的。你是否問過他的心意?”
梅清漸轉而看向薄九。薄九料不到這兩人的四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時張口結舌支支吾吾,半晌吐不出一句話來。
他向來腼腆羞澀,外人面前是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的,更何況這二人适才一番對答,他十句裏倒有八句摸不着頭腦,唯獨聽懂了梅師兄對他字字句句皆是回護之意。
他在昆侖山稷下學宮裏蹉跎了六年光陰,眼見着無緣拜入任何一位長老門下,一旦到了弱冠之年,就要被遣送下山,這一世又與庸人何異?他咬一咬牙,向着天機長老倒身下拜:
“昆侖阖門生變,若是——若是長老不嫌弟子蠢笨,弟子定聽從長老、梅師兄教誨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