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短短二十餘日之後,薄九站在幽深不知幾許的大荒淵前,隐隐感到幾分後悔來。

遠處黑雲幢幢,隐約能聽到有妖獸的詭異低吼與狂笑聲。蕭瑟冷風裏撲來腥濃的妖氣,大荒淵就有如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靜待着這一群無知的黃口小兒自投羅網。

大荒淵之所以命名為“淵”,因其乃是昆侖地裂形成的一道深深地縫,足有數百丈,布滿了層層機關鎖鏈,又有無數昆侖弟子在外監守,正是世間最牢不可破的一座監牢。

昆侖弟子中曾有傳言,大荒淵并非天地自然形成,而是有神族出手開山所辟。

那時尚是萬年以前,神族還未衰微,由大荒十國聯手圍剿四大兇獸,方才将其鎮壓于大荒淵中。

只是這一樁事,在典籍中記載得晦澀不明,唯有一二傳言罷了。

目下六人之中,只有寧子亁年紀較長,在十六年前的大荒淵震蕩中就曾入淵歷練,其餘幾人,尚且是頭一次踏入大荒淵禁地,也無怪乎年紀最小的薄九要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梅清漸沉吟道:“雖說兇獸混沌銷聲匿跡已有十幾年之久,終究不曾有人親眼見過他的屍體,未能斷言混沌已死。

“這一入淵中,我們六人需得一切以謹慎為上,切不可亂了南鬥陣法。由我居前,寧師兄、淩師兄各居左右,聞師姐與小九居中,江師兄殿後。

“前路莫測,還請諸位同門小心留意。”

江別乃是天相峰司鼎一脈的座下弟子,據聞他随身寶鼎已煉至第七層,乃是司鼎一脈數一數二的出衆弟子,只是生性寡言少語,鮮少主動與他人相交。

司藥一脈的聞燕聲卻是個活潑好動的姑娘,聞言大咧咧将薄九的腦袋拍了一拍,笑道:“喏,小師弟不必怕,跟緊師姐就是啦。”

薄九捂緊了腦袋,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寧子亁笑着打圓場,反而是梅清漸身邊的淩昱沉着一張臉,緊盯着徐徐騰起深黑妖氣的大荒淵:“走罷。”

衆人禦劍而下,地底森冷,甫一落地,腳下不是硬實地面,卻像有碎石般的遍地古怪異物,踩時隐隐有斷折聲。

直到視線适應了地底黑暗,聞燕聲輕輕驚呼了一聲,方才看出竟是一地慘白骸骨,破碎骷髅幾乎堆作小山,也不知曾經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寧子亁神色沉重,低低嘆道:“以往千百年中,昆侖向來以七殺崖司兵一脈的弟子護衛大荒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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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脈的師兄雖然大多道法精進,卻也難免有失手殒命之輩,就連昔年的七殺長老親自入淵鎮守,至今也不聞音訊——

“除此之外,十幾年前大荒淵震蕩,無數同門自願入淵一戰,自此埋骨地底,不見天日。昆侖人才凋零,着實令人痛心。”

薄九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試圖尋一塊空曠些的地面落足,奈何放目看去盡是白森森的骨骸,每一步落下就難免踩折了亡人枯骨。

他抿緊了嘴唇,連連低聲道:“對不住,諸位同門師兄,實在對不住。”

衆人跋涉在枯骨山中,稍過了一炷香時分,忽而腳下異變陡生。

但聽屍骨枯骸簌簌作響,所踏足的這座枯骨山竟是不斷震蕩起來,遠處隐約響起妖獸咆哮之聲,梅清漸踏前一步護住了聞燕聲與薄九,淩昱的羲和長劍倉啷啷一聲抽出鞘來,劍身所攜的陽剛灼氣照亮周遭,竟驅散了不少陰邪氣氛。

半晌,地動緩緩平息,周遭重歸平靜。寧子亁輕聲道:“梅師弟,許是……”

梅清漸微微點頭。衆人心中有數,都知道這是大荒淵震蕩所引起的地動,每一次震蕩,只怕都是将當年的紫微七星陣削弱一分,因而南鬥陣重固,正是迫在眉睫。

梅清漸踏前一步,将自己的佩劍也驟然抽出在手,沉聲道:“師兄,留神。”

淩昱一見到他這把劍,驟然想起前日在天府宮中敗陣之恥,一時神色難看起來,還未等他回神,驟然只聽前方詭笑連連,眼前一花,有腥濃妖氣驀然欺近身來。

淩昱的卓然身法僅在須臾之間一避一擋,羲和劍熱浪撲來,當啷一聲兵器相格,反而将面前的鬼影逼退了一步。

适才它離得太近看不分明,這一退後,反而是淩昱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是誰?”

他所說“你是誰”,而非叱罵妖孽,分明是将面前鬼影看做是人。可是那鬼影行動太快,衆人只覺眼前黑影一閃即逝,竟沒看得清容貌衣飾。

淩昱攥緊劍柄,說道:“他所使的兵刃是天樞峰藏劍,劍聲相交,我一聽即知。——閣下是誰,是我天樞峰弟子麽?”

他後來這句是向虛空中發問。周遭空無一人,反而是吃吃的詭笑聲愈來愈響,笑聲來自四面八方,竟像是一張大網,将衆人兜頭罩入其中。江別跨前一步,冷冷道:“裝神弄鬼。”

他右手中始終托着一尊玄色小鼎,還未有一寸來寬,與天相長老的那一尊相比可說是小得多了。小雖小,鼎身盤踞的暗紅紋路卻極為精致,隐約看出像是個雄鷹圖騰。

江別擡手向前平平地一推,小鼎從他掌中脫手而出,半空盤旋,驀然自鼎中竄起一道滾燙靈火,沒進遠方黑暗之中。

四下裏的詭笑聲中立時夾雜了幾聲慘呼,又有兩道鬼影自衆人眼前倏然穿過。

江別眼底有厲色倏爾一掠,鼎中燃起的靈火倏爾散如星點,在笑聲遍及的四周驟然投落,但聽皮肉燃燒滋滋作響,顯見得無一失手。

時有慘呼聲響起,周遭的詭笑聲漸漸變作猙獰鬼哭,四下裏仿佛有人拖着腳步沉重走來,沙沙聲不絕于耳,黑暗裏逐漸從四周都顯現出人影來。

聞燕聲驚呼道:“是人!他們——他們都是昆侖同門呀!”

梅清漸乍一看去,果然都是人,細瞧才察覺有異。

這些鬼影無一不身着昆侖弟子的衣飾,只是衣料褴褛,手中所拖的長劍鏽跡斑駁,青白枯瘦的臉容泛着深重死氣,面無表情,喉嚨中卻紛紛發出刺耳的鬼哭詭笑之聲,一步一步向衆人逼來。

铮然劍響,是寧子亁驀然引劍出手,頃刻間逼退了迎面而來的一個鬼影,随即沉聲道:“不,他們都是死去多年的昆侖同門了。”

他話音方落,梅清漸正拔劍斬斷了面前一個鬼影的手臂,半截斷手連帶着那柄破舊鏽劍直飛出去,卻沒有半滴血跡潑濺出來。

梅清漸心中發寒,知道寧子亁所說不假,這些昆侖弟子只怕已經身死多年,卻被妖邪異法煉成幹屍,不死不活,竟還不如方才那座枯骨山來得幹淨。

寧子亁朗聲道:“諸位師弟妹小心,他們無知無識,多半是由淵中妖獸操控。屏氣凝神,當心受妖獸蠱惑!”

衆人各自抽出兵刃在手,背對背站成圓圈,警惕目視周遭團團圍攏的幹屍,雖知他們都是以往戰死的同門前輩,然而性命攸關,也由不得此時心慈手軟。

梅清漸默念心訣,腳下所踏陣法逐一燃起星象方位,寒光生涼,将腳步沉重的幹屍拖得越發遲緩不少。

江別引訣催鼎,靈火火星噼啪砸落,響起慘呼聲斷續不絕;淩昱與寧子亁雙劍合璧,鋒芒如星,所到之處絕無半分容情。

一時只聽鬼哭聲嘶嚎連連,除了附近幹屍臨死前的痛吼,遠處竟然隐約能聽得到妖獸咆哮相和之聲。

衆人拼力厮殺之下,好不容易聽得周遭鬼哭聲逐漸小了下去,遍地屍骸,卻不聞絲毫血腥味,唯有越發腥濃的妖氣,中人欲嘔。

可是此時此刻,就連唯一的姑娘聞燕聲也無暇顧及污濁了,她鬓發散亂,正忙于替亂陣中受傷的薄九包紮。

薄九右肩被幹屍長劍剜出了長長一道劍傷,自肩頭劃至胸口,血流如注,他正臉色蒼白強忍疼痛,額角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來,眼光将周圍匆匆掃視一圈:“都……都死了嗎?”

無人答他這一句話。他們原本就都是些死屍,也就無謂死與不死。

寧子亁與梅清漸交換了一個沉郁視線,二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入淵至今,尚不曾見過一只受縛的妖獸,對方卻已驅使幹屍将他們迫得狼狽受傷,想要順利度過此劫,只怕要頗費一番波折。

周遭太靜了,梅清漸隐隐覺得有些異樣。随着薄九這一句話話音落地,更顯得附近安靜得落針可聞。先前時不時響起的妖獸咆哮聲,這時竟也無影無蹤了。

腳下是遍地屍首,遠處是白骨森森,就在這萬籁俱寂之時,竟從深淵中妖氣腥濃的所在,輕輕地響起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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