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聞燕聲渾身狠狠地打了個顫栗,瑟縮着連退了三四步,猛地一把攥住身旁寧子亁的衣袖,聲音中幾乎帶了哭腔,她低低地叫道:“寧師兄!寧師兄——”
淩昱在鼻腔內冷冷哼了一聲,跨步上前,将光華熾烈的羲和劍一把橫在身前,喝道:“原來大荒淵中,多得是縮頭烏龜成精!
“小爺堂堂正正站在這兒,是人是鬼,是死是活,現身見個明白罷!”
他話聲甫落,遠處深淵中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又響起了幽幽一聲嘆息,有個嘶啞的聲音低低地道:“死去的骨頭,你們見過了。不死不活的僵屍,你們也見過了。現在剩下的,自然只有活着的了。”
從黑暗深淵裏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影。
是個年邁的老人,生得高挑枯瘦,皺紋遍布的面容卻微微內陷,仿佛整個人都幹癟了下去。容色青黑,泛有死氣,比起衆人适才見過的幹屍也并不好過多少。
然而他一擡眼,他們便知道他還是人。
那雙眼是鷹似的眼睛,精光四射,照得人心底禁不住機伶伶打個冷戰,只是眼瞳中遍布血絲,瞧來令人心驚。
驀地只聽寧子亁倒吸一口冷氣,他搶前一步緊盯着面前的老人,顫聲道:“你是——”
老人冷笑道:“而今的昆侖弟子,原來還識得本座。很好,你是哪一脈的?”
寧子亁竟立時倒身下拜,惶然道:“弟子天府峰寧子亁,拜見七殺長老……!弟子師尊名諱上無下玑,他老人家百年來一直記挂長老,您——您還身體康健嗎?”
衆人同時吃了一驚,禁不住面面相觑。
七殺長老百年間從未現身于昆侖山,傳言他受困大荒淵中,早已淪落得與妖獸無異,原來盡是謠傳。
可眼前之人——眼前之人,當真是昆侖山七殺崖司兵一脈的七殺長老麽?
七殺長老淡淡地道:“甄無玑還記挂着我,嗯,當年他在稷下學宮的公開評比上,就曾經大放異彩,果然已經登上了昆侖掌門之位,很好。那麽你又是何人門下?”
他問的是站在最前方的淩昱。淩昱眼光一瞪,還未及開口,七殺長老已截口冷笑道:“你不必說。單是你的脾性,就和沈默毫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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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天樞峰一脈皆是如此,自己沒有腦子,連帶着教出來的徒弟也莽撞無端。”
他淡漠眼光又旋即掃過江別與聞燕聲,一一說道:“鼎不離身,是天相峰的後起之秀。天梁峰獨收女子,你是司藥門下的小女娃兒。至于你——”
看向薄九時,七殺長老的眼光更露鄙夷神色,冷笑道,“修為淺薄,形容畏縮,難不成,是司經一脈教出來的廢物?”
薄九的臉色白了一白。他在稷下學宮時,比這更難聽的嘲弄奚落也聽過了,原不算什麽。可是自從經過了梅清漸教導,他便隐隐覺得,自己也未必活該是衆人看不起的貨色。
此時雖然眼看着掌門一脈的大師兄也對眼前這老人畢恭畢敬,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卻還是禁不住挺直了腰杆,昂高脖頸,鼓足勇氣道:
“我不是!我——弟子,弟子曾由天機長老座下師兄指點過陣法之術!”
随着薄九所向,七殺長老将眼光落在梅清漸身上,一時卻顯現出詫異神色,将他白發白瞳的模樣細細地打量半晌,方笑道:“你這小娃兒形貌異于常人,倒有趣得很。
“天機峰的人早在百年前就死盡了,約莫只剩下零零散散幾個弟子與外門散修。你師父是誰?”
梅清漸沉着回話道:“晚輩梅清漸,師從昆侖天機峰主。晚輩師尊并非昆侖門下,乃是散修入道,長老不曾聽聞也是自然。晚輩師尊複姓公西,諱弈。”
“公西弈,公西弈……原來是他,當年他借紫微鬥數之能,築穩大荒淵,原來也接任了天機一脈的峰主。”
七殺長老喃喃自語,眼光卻仍舊在細致端詳着梅清漸,片刻笑道:“有趣,你這小子當真有趣。通身披白,大約是白民族的存世後人。可曾有人罵過你是妖獸雜種?”
這老者言辭渾沒遮掩,一句話落地,淩昱臉色驀然鐵青,就連寧子亁也皺緊了眉頭。
梅清漸怔了一怔,卻微笑道:“晚輩究竟是不是妖獸雜種,連自己都不了然,外人又豈能置喙。”
七殺長老聞言長笑。他此時已不似先前般嘲弄冷厲,雖說仍是枯瘦怖人,但和顏悅色,倒也有幾分尋常老人的慈和。
但聽他朗聲連連道:“好,好,好。你這小子很對本座的脾性,若非本座只剩下這副油盡燈枯的殘軀,很該将你從你那散修師父門下搶來,做本座的徒弟才是。
“嗯,怪道你周身靈氣殊異,令本座感到十分熟悉,既是白民族人,也不出奇了。你父母窮盡畢生神力,盡付于昆侖——”
他此言說得平淡,但一句話甫罷,落在梅清漸耳中卻直如一個炸雷一般。在衆人的嘩然聲中,他禁不住連退兩步,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七殺長老反倒詫異道:“哦?……你竟不知。四大兇獸聯手反絞禁制,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撕裂大荒淵,将本座困囚淵中,不得脫身——
“本座這些年細細想來,雖有紫微鬥數鋪設陣法,然而尋常散修,究竟沒有通天徹地的修為。追根究底,該當是有神族暗中出手,不惜一切代價固穩封印,才使大荒淵茍延殘喘至今。
“你既是白民族的存世後人,又是天機峰弟子,想來必然與你脫不了幹系。”
梅清漸隐隐聽得七殺長老的聲音在耳畔回響,思緒直如驚濤駭浪紛至湧來,腦中卻像是一片空白。
他手中長劍還未收起,此時竟像是迎合他心境一般,陡然間嗡動劍嘯。
梅清漸禁不住喃喃地道:“…什麽,什麽?……”
他想起師尊曾說,将他送至昆侖的乘黃妖獸吐血而亡,血跡正濺在天機長老這柄随身佩劍上。後來為解決大荒淵亂局,師尊亦是攜此劍入淵,身居陣眼,發動紫微七星陣。
七殺長老既說神族有人不惜一切代價加固大荒淵,說他父母窮畢生神力盡付昆侖,莫非,莫非是說他們付內丹于乘黃,轉嫁于此劍——
是了,是了。難怪短短十六年後,大荒淵就再度震蕩。
僅以一柄劍中神血作為媒介,終究難以加固淵中禁制。難怪師尊要将此劍傳給他做佩劍,難怪師尊的陣法功力遠勝于他,卻囑他作為陣眼深入。
原來并非北鬥為主南鬥為輔,而恰恰相反,是南鬥為主、北鬥為輔,是他這身負白民族血脈之人,才能真正修複大荒淵。
一時之間,仿佛他那對十餘年不曾與他有過交集的父母,終于自深深暗夜之中,顯現出了一兩分若有若無的輪廓來。
梅清漸竟然耐不住雙手隐隐顫抖,慌亂道;“長老……長老可還知道什麽白民族舊聞,還請告知!”
七殺長老斜了他一眼,笑道:“你還想知道?餘下的,可不是什麽好話了。”
梅清漸迫切之下,向着七殺俯身欲行大禮,急聲道:“弟子二十年來不知父母身世,糊裏糊塗,枉生為人。還請長老相告!”
七殺長老一撣衣袖,衆人也不曾看清他如何拈訣發功,梅清漸只覺一股無形氣流在他膝下一托,迫得他踉跄一下勉強站穩。
七殺長老淡淡地道:“本座足堪受得你一拜,卻不屑于你因這些閑事拜我。也罷,陳年舊事,也只能講給你們這些小娃兒聽。你可知道,白民一族的來歷?”
梅清漸道:“曾聽師尊提起,白民一族乃是昊天上帝帝夋之後。‘帝夋生帝鴻,帝鴻生白民,白民銷姓,黍食。’”
七殺長老道:“所謂的甚麽昊天上帝,也都是後人渾說。五行人帝也稱得帝號,卻稱不得天,帝夋便配得尊貴至此麽?多不過是身後留下了大荒十國罷了。
“中容、白民、司幽、黑齒、三身、季厘、西周、儋耳、牛黎、殷商,此十國各居大荒四方,共尊帝夋為先祖。
“可是世人不知,帝夋子孫也未必都是甚麽好東西——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隐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混沌,你們聽說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