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梁峰下的千畝藥田郁郁蔥蔥,梅清漸昨日還曾在此看過落日,短短一夜光景,卻恍如隔世。

他遠遠看見了薄九的身影,卻無力向前邁步。薄九懷抱着林袅袅了無生氣的冰冷屍身,哭嚎嘶吼的嗓音仿佛是瀕死的獸。

藥田一角辟開了座三尺寬的水塘,栽種着不少藥藕、芡實、白茅根等水生藥材,然而此時此刻,水塘左近生長着的藥材盡數被鮮血浸過,瞧來頗為可怖。

周遭圍攏着不少昆侖弟子,臉色煞白的天梁長老也在當場,然而衆人都被薄九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所懾住,竟無一人膽敢上前。

梅清漸深深吸了口氣,一步一步慢慢走去,俯身輕輕攬住了薄九。

“……小九,小九。告訴師兄,發生了什麽事?”

“……師,師兄!師兄——”

薄九那通紅的一雙眼裏幾乎要流出血淚,他死死攬緊了林袅袅的肩頭,仰首向天,嚎啕大哭。

“他為什麽殺袅袅?!我和袅袅就在一起,他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

薄九無論如何不肯松開林袅袅的屍身,好在他終究未曾失盡神智,随着斷續的痛哭抽噎,總算在梅清漸的安撫哄勸之下,慢慢說出了昨夜之事。

昨日傍晚,薄九聽從梅清漸囑咐回到天機峰,及至入夜,卻驀地看到群峰中有通紅焰火沖天炸響。

他只當既有焰火示警,必定是又出現了屍體。天機長老和梅清漸修為深厚,混沌必然不能輕易傷得了他們,歷數前番死去的十幾個昆侖弟子,大多都是入門不久的新秀,顯然,混沌也需得有一擊必殺的把握方才出手。

因而薄九越想越是忐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心心念念的林袅袅。

他性格中原本就有三分怯懦,這些日子以來命案頻疊,鬧得個風聲鶴唳,無端端也要自己吓唬自己,更何況此時天際的焰火餘光正慢慢散去,顯見得是出了事。

他獨自一人留在這空空蕩蕩的天機峰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安枕。思來想去,非要親眼看到林袅袅平安無事不可。

就在夜色掩映之下,薄九獨自禦劍悄悄往天梁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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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禦劍之術原本薄弱,踏上劍身時便由不得齒關格格兩股戰戰,将這滿天神佛都求了個遍,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地安穩抵達了天梁峰。

他白日才在此巡視,總算還記得護峰陣法該如何化解,不曾驚動旁人,一路鬼鬼祟祟地溜進了天梁峰裏。

其時入夜已深,天梁峰中靜悄悄的,唯有藥田裏傳出細細的蟲嘶聲。薄九放下了心,即使昆侖山中出了事,究竟也不會是天梁峰,不會是林袅袅出了事。

然而此時他又有些舍不得走,盼着與心上人能近一步是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天梁宮窗下。哪知道這時候林袅袅還沒安寝,一推窗,好巧不巧地正好與他撞了個對臉。

這一下變起倉促,林袅袅一個小姑娘還沒怎麽樣,薄九卻已經慌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只恨沒有地縫容他當場鑽進去,當下轉身落荒而逃。林袅袅呀的一聲,趕忙追了出來。

這世間少年人的青澀戀情大抵都相差不遠,即使他們跳出了凡俗人間,也究竟跳不出這紅塵愛恨。

就在天梁峰中一望無垠的千畝藥田裏,夜風吹拂草藥簌簌作響,日落時薄九還在這裏思念過林袅袅,想不到轉眼就能與心上人并肩散步,悄聲對談。

薄九扭扭捏捏了半日,總算将心裏話都嗫嚅着說了出來。

林袅袅紅着臉,既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不理他。及至走到了那方水塘一側,她就提着裙擺蹲下來,一徑兒去撩着那水花玩兒。

薄九心急,又不敢十分地催逼她,只好含含混混地小聲叫她:“袅袅……”

“薄師兄。”林袅袅忽然輕輕叫了一聲,“你來看,這水裏像是有什麽。”

彼時天将破曉,些微曙光投向水面。薄九挪步上前,看到那水裏蓮花盛開,粼粼波光映襯着林袅袅的清麗倒影,并沒有看到什麽。

林袅袅卻又是咦了一聲,向着水波裏伸出手去。

薄九想叫她留心,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剎那間只看見林袅袅在水中的倒影陡然暴漲,但聽她一聲尖叫,有什麽東西從水裏猛地躍了出來。

薄九向前一撲卻撲了個空,冰冷而又滾燙的水花濺了他一頭一臉——冷的是水,燙的是血。

他胡亂抹了一把臉,眼前還是模糊的,而林袅袅已經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心肝五髒盡數被挖去。

她死了。

薄九的嗓子徹底嘶啞了,他嚎啕時的聲音聽來不像是哭,而像是瀕臨崩潰的嘶吼。

“……它明明也可以殺我,它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我不能替她去死,為什麽它偏偏要殺她——”

四下裏一片沉寂,梅清漸無言以答,天機長老無言以答,每一個面面相觑的昆侖弟子,面對着他這樣撕心裂肺似的質問,全都無言以答。

四下曠野裏只回蕩着薄九單調而痛楚的哭嚎聲,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向前踏了一步。

淩昱孤身負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臉上有如罩了一層嚴霜,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薄九。

“你不知道為什麽?”他沉沉地說,“那我告訴你。

“林袅袅是司藥峰門下最有前途的弟子,根骨精奇遠勝于你。剖了她的心頭血,能助混沌妖力大增。而你這點兒微薄的修為根骨,呸,還不足以給它填牙縫兒!

“——薄九,我壓根兒就看不起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只知道哭,像你這種廢物,你也配替她去死?”

薄九怔怔愣愣地呆住了。淩昱這一番話于他而言好似是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一時間既不哭也不說話了。他原本死死抱緊了林袅袅的屍身不準旁人碰,而現在好像也忘了。

梅清漸一言不發,眼光示意一旁司藥峰的弟子前來帶走林袅袅的遺體,扶起薄九替他拭了滿臉的涕淚。

薄九仍是呆站着,像個木頭人似的不言不語。梅清漸帶着他走向天機長老,他便呆呆地由天機長老扶着。

四下圍攏着的人們唏噓着逐漸散去,天機長老向着梅清漸微微一點頭,攜着薄九禦劍回返天機峰。淩昱走過梅清漸身邊,冷哼了一聲,提步也要走。

梅清漸道:“你站住。”

淩昱停步看向他,卻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梅清漸站在東方欲曉的天色裏,皎皎白發沐着刺目日光,身姿挺傲,這一看去好像是一株虬結的梅樹。

然而他開口時的嗓子卻是寒涼的,仿佛拒人于千裏之外。

“淩師兄在昆侖山中一貫是衆星捧月,這不假。可我勸淩師兄一句,不必将旁人不當人,不必将旁人的心腸不當是心腸。”

淩昱微微眯着眼睛,沒來由覺得有些好笑。

是有些好笑。

淩昱認識了梅清漸十幾年,深知他這個人受慣了衆人貶低折辱、聽慣了背後指摘議論,什麽捱得住捱不住的冤屈折磨通通捱過了一遭,梅清漸從來沒為自己出過頭,今日這破天荒頭一回,居然是為了個懦弱畏縮的外門小弟子出頭。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梅清漸有一些陌生,淩昱忽然意識到,他早已經不再是當年在稷下學宮門口沉默着的梅清漸了。

淩昱挪開眼光,看着遠處的天。

他說:“梅清漸,你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嗎?”

片刻的沉默,梅清漸開口:“我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是誰,但我知道,最後遲早會輪到我。”

在大荒淵中時,他們都親耳聽見四大妖獸中的梼杌說過,梅清漸作為白民族後人,最适合作為混沌的肉身替換。

如果現在的混沌殺人還是為了剖取昆侖弟子心頭血滋補妖力,那麽遲早有一天,等他妖力恢複,要殺的就是梅清漸。

“不錯,你自身難保,竟然還有心來管我的閑事。” 淩昱嘲諷地浮起一抹笑容,他翻手拈訣,羲和劍輝由弱漸強,熠熠生光,“——你還是好好想想,該怎麽保住自己這條命吧。”

梅清漸站在原地,目送着淩昱的背影禦劍遠去,好半晌,他才輕聲應答。

“我在七殺崖不曾死,在大荒淵不曾死,在這裏,也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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