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稷下學宮的外門弟子中,有一多半已經主動離山了。這些少年兒郎拜入昆侖山是為了修仙問道,可不是為了稀裏糊塗地命喪黃泉。餘下不曾離開的那些,或是無家可歸,或是心有不甘。

薄九回了一趟稷下學宮,将他留在那裏的鋪蓋行李盡數搬去天機峰上,路上遇到以往的同門師兄弟,其中眼神大多都是赤裸裸的妒忌與憎惡。

可是薄九已經不在乎了。

他禀明了天機長老,整日埋首在天機峰南殿的經閣裏,時常連三餐都不記得吃。大半個月的工夫,他讀完了天機峰經閣裏的書,又去借了天同峰藏經閣裏的書,如饑似渴地通宵研習。

這一日天方拂曉,薄九徹夜未曾沾枕,就蜷縮在椅中略略眯了個盹兒,青黑眼底襯得臉色灰敗,案前燈油早已熬幹了。

梅清漸走進來時不由擰了眉頭,輕手輕腳替他蓋上一條薄毯,無意間瞥眼掃見薄九攥在指間的書。書脊破舊,古篆題字,字字句句行文晦澀,盡是些鬼道複生的旁門左道。

梅清漸的動作一頓,薄九卻已然驚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微微一哆嗦,看清是他,方才揉了揉眼:“師兄?……唔,天亮了。”

梅清漸并不多說,只皺眉道:“別動,好好歇着。”

薄九伸了個懶腰,直抻得渾身僵直骨骼格格作響,方才搖頭道:“這冊書是昆侖藏經閣舊籍,我應承了天同師伯,只借閱一夜就還回去。”

自從那一日淩昱劈頭蓋臉的一番話砸下來,竟像是将薄九砸醒了一般,他将所有的頹廢痛楚盡數咽下,一日十二個時辰都還不夠他用功。可是落在梅清漸眼中,只有無話可說的喟嘆。

他靜了片刻,終究只道:“你這樣如何禦得穩劍,我與你同去。”

天同峰中一片愁雲慘淡。一踏進護峰陣法,一溜兒七八個外峰弟子站在法陣一側,梅清漸細看一眼,倒有半數是天府峰門下。

自從林袅袅死後,昆侖山中有關內奸的流言傳得甚嚣塵上,都說這所謂內奸繼承了混沌妖力,能殺人于無形。各峰弟子彼此疏離,彼此議論,離心離德,難以盡述。

薄九輕聲道:“我聽說天同峰中已經被捉走了四個人,嚴刑拷打,再也沒能回得來。他們挑柿子偏挑軟的捏,未免不像話。”

梅清漸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府峰弟子,個個手按劍柄監視着來來往往的人,碰着生面孔更要厲聲喝問。他微微皺眉之下,便将口邊的一句話收住不提了。

梅清漸感知陣法之力,隐隐覺得,天同峰中确然有一股淡淡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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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同宮建在背陰的一片竹海松濤之中,風過時枝葉簌簌作響,典雅意味品之無窮。若是在晴日,天光透過竹葉灑進林蔭下,斑斑駁駁,當得是人間妙景。

只可惜這一日重雲低垂,日光昏暗,多半要下大雪。

薄九正要往前走,梅清漸驀地裏停住了腳步。

“等等。”

前一次路遇混沌,尚是在荒郊野嶺之中,子夜時分陰冷最重,倒也适合妖氣聚攏。

然而此刻正是光天化日,梅清漸終究料想不到,眼前林海簌簌無風而動,林葉投下的影子無聲會聚,赫然逐漸彙作獸形,狀如猛虎,額生尖角,巨大雙翼斂在背後,雖不過薄薄一層光影,竟也有張牙舞爪之勢。

薄九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一字一頓,竟像是從牙關裏擠出來的。

“…窮奇。”

梅清漸微微擡手将他一攔:“是妖氣,它實體不在此處,別輕舉妄動。”

大荒淵中有他那柄舊劍鎮封,窮奇不曾從淵中脫身,此地僅有一縷妖氣意念盤踞,暫且傷不得人。

窮奇的嗓音依舊溫潤清雅,聽來令人如沐春風:“梅小公子當真聰明,吾最喜歡與聰明人說話。”

梅清漸沉着臉道:“暗中殺人,也有你的一份兒?”

地面上的暗沉光影無風而動,輕笑聲若有若無,窮奇笑道:“自然有小友相助。混沌自大荒淵中逃遁,從此就想要擺脫我們。你們不過是棊枰棋子,吾才是它的對手。”

梅清漸垂在袖中的手不動神色攥緊劍柄,神色間依舊是淡淡的,緩聲道:“梼杌曾說,我是混沌絕佳的一副肉身。你是來殺我的?”

窮奇微微一笑:“不然,吾來請梅小公子援手。”

一陣風吹來,淺淡妖氣四散拂開,它輕柔的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餘音漸遠:“吾只餘一縷虛魄在此,豈敢對小公子有半分損傷。小公子莫急,吾已備下一份厚禮相贈,我們不如——從長計議。”

薄九的長劍倉啷出鞘,他紅着眼睛喝了聲站住,搶上一步,向着地面狠狠劈落。

然而那抹光影倏忽即逝,但見得林地由劍氣劈開深深鴻溝,那一縷看不見摸不着的妖氣,已經随風飄搖遠去,林海松濤如舊,竟不留半分痕跡。

……

天機峰上的白梅花開了,這一樹梅花早在梅清漸拜入師門時,便生長在此,每年盛開時落英缤紛,好不動人。

天機長老親自取了花剪細細地修枝打理,聽着梅清漸在一旁回禀此次所遇之事。

“……窮奇所言,只怕未必是恫疑虛喝。他既說有所謂厚禮相贈,多半是要與弟子息息相關。我只怕要是小九,更怕是師尊——”

“便是窮奇破出大荒淵,想要暗算為師,只怕也沒那麽容易。”天機長老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随手将修剪下的俏生生一枝白梅遞與梅清漸,“插瓶取水,平日擱在案前,看着也清爽。”

“……”梅清漸無可奈何将梅花接過,又道,“師尊——”

“小九呢?”

“……向天同師伯借來了藏經閣中典籍,又埋頭去看了。他近日所讀,都是些鬼道的陰谲之術。他既放不下林師妹,弟子只怕,他或許要一不留神走上邪路。”

天機長老嗯了一聲,淡淡地道:“要解這所謂心魔,堵不如疏,天同師兄心中有數。小九經此一劫,或許也将要大有長進。”

他嗓音平和清寧,似有撫慰人心之力。縱使梅清漸先前心浮氣躁,經由師尊這三言兩語的微微點撥,究竟也将心思安定了不少。

他輕輕應一聲是,自去取來花帚,将花樹下所落的殘枝碎葉一一掃了,随即聽得天機長老閑談也似地道:“我聽聞掌門師兄還在病中,淩昱就闖進天府峰上大發脾氣,說道寧子亁不該不分青紅皂白處置天同峰弟子。這孩子脾性雖躁,心地還是好的。”

梅清漸垂着眼睛,半晌才輕輕道:“七殺長老曾對弟子說,世間衆生,以‘人’為至惡,最是不配被憐憫。”

喀嚓的輕輕一響,天機長老提起花剪剪下了一株殘枝,“這人世間千萬年循環往複,惡有惡行,善亦有善行,不該一概而論。日子久了,自然就看透了。”

梅清漸輕聲道:“師尊以散修入道,入道之前,也曾入世?”

天機長老喟嘆一聲,似有神往之色,道:“不錯。人間百年一世,為師嘗過其中甘苦。盛時位極人臣,敗時锒铛入獄,也算是看盡了其中權謀算計。

“昔年我只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即可清白立世。原來千百年過去,依舊是置身其中——又何必多談。”

就在這時,梅樹花枝簌簌抖動,無形無跡的護峰陣法随風吟響,就在天機長老指尖所碰之處,竟有一朵含苞梅花徐徐盛放開來,重瓣疊蕊,吐香清幽。

天機長老微笑道:“漸兒去瞧瞧,有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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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加更,即将發個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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