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光大盛,而大荒淵中全然不分日夜。這裏格外寂靜,在層層疊疊的陣法護持之下,就連以往時常響起的妖獸嘶吼也無影無蹤了。

淩昱緊攥着掌中的羲和劍,眼光凝視着陣法中心的石壁方向,閃爍着的淡淡一朵橘色火焰。

那就是薄九殘存的命魂。

在淩昱以往的記憶裏,梅清漸一貫是那麽個清冷超脫,萬事不萦于懷的心性,哪怕幼年時的欺淩折辱也少見他有所失态。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梅清漸狼狽至此。

當淩昱負着薄九的屍體沖進大荒淵時,容顏灰敗的少年人早已斷了氣,梅清漸卻死死咬着牙不肯置信,即使鎖鏈入骨、磨損血肉再度滲血也像是毫無所覺,他顫抖的指節只顧着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按壓着薄九的人中穴位,真氣如同流水似的一股腦兒傳進冰冷屍身,自然起不到絲毫效用。

若不是天機長老及時趕到,他情緒激蕩之下實不知還會有何動作。

然而面對着梅清漸迫切的眼光,天機長老把脈良久,也只得微微地搖了搖頭。

命魂破損,人間藥石再難有回天之力。

除非——

除非這救治的法子,并非人間所有。

梅清漸端坐石壁一側,薄九的屍身就無聲無息地躺在他面前,地面上瑩瑩亮起深淺不一的法陣圖形,天機長老喃喃吟誦咒語,真氣催動之下,薄九周身隐約顯現出星星點點的魂魄虛影,其中一朵明明滅滅的橘色火焰尤為矚目。

他們聽淩昱約略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薄九以鬼道禁術複生林袅袅乃是逆天而行,命魂殘碎,再無回天之理。

無法可想,只得铤而走險。

梅清漸封印震蕩後時常有神力溢散,若能由天機長老将薄九的殘存命魂抽離出來,存留一點命火不散,在梅清漸的心頭血滋養之下逐漸自行修補。

神力終究不是凡人可望其項背,天長時久,若命魂修補漸全,将來或能存有一絲複生的渺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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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人,肉白骨,這乃是諸天神佛方有的神通。

然而上古神裔消亡已久,即使是天機長老,對此事的把握也不到一成。唯獨只能以梅清漸的心性意志為籌碼,在此賭上一賭。

淩昱緊攥着羲和劍,守在遠處為他們充作護法。眼前的法陣明明滅滅,無形中皆有寧定心神的輔助之功。

那一朵淡淡的殘破命火幽幽升起,梅清漸阖上了眼睛,他眉心中的一點金光驟然點亮,身周層層疊疊的法陣驀地裏收斂光芒,顯出一只巨大的乘黃圖騰來。

他的天鼎、章門、京門三穴皆被鐵鏈穿透,神力封印動搖之時,真氣每每流經這三穴總要引起劇烈痛楚,好在有這透骨劇痛為鎮,總不至于再讓他神智癫狂錯亂。

瑩瑩的乘黃圖騰亮了又滅,随着天機長老立掌隔空一推,那一點殘破的命火驟然融進了梅清漸的胸口。

梅清漸通身大震,本能的急促痛呼被生生咽下,抵着地面的十指指節深深陷進地底,慘白容色裏不由自主顯露出疼痛神色。

他眉心金光大盛,竟也像是映出了一只小小的乘黃獸似的,轉瞬即逝之間,那一簇命火融進了梅清漸的胸口,天機長老驟然伸手在他後背穴道輕輕一拍,低喝道:

“神靜而心和,心和而神全,切切!”

淩昱一時間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深知此刻乃是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屏息凝神未敢出聲。

眼看着梅清漸的臉色青白,通身真氣仿佛四散激蕩。

那一束神力好似是把雙刃利劍,既要助他滋養薄九的殘魂,又切不可喧賓奪主,令梅清漸喪失神智,這其中的分寸拿捏極為不易,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

他眉心的金光痕跡由盛轉淡,卻隐隐顯出那一朵命火的輪廓來,好半晌,總算是漸漸地收斂了下去。

動用心頭血養魂,對自身元氣消耗極大,遑論梅清漸先前的重傷将将養好,本就體弱。他倚靠着石壁調息半晌,急促氣息漸漸勻定下來,青白面色卻始終尚未緩和。

他微微地睜開眼睛,将目光投向了法陣外的淩昱。天機長老長身而起,舉手間斂去了周遭的法陣,從中緩步踱出來,向着前方的淩昱微微地點了點頭。

“若不是你及時将小九送來此地,再遲一時半刻,連老夫也要束手無策。淩師侄,此番還需多謝你援手。”

淩昱這時倒顯得局促,躬身道:“只恨我沒能及時察覺異常,先行阻攔。師叔這樣說,真要讓晚輩無地自容了。”

“……多謝。”梅清漸的聲音低低地響起來。他手撐石壁想要起身,可是實在氣虛乏力,晃了一晃險些踉跄跌倒,淩昱忙不疊踏前一步,道:“留神。”

梅清漸眉心的金光尚未徹底褪盡,借着隐約的光亮,淩昱勉強能看得清他的神色。

雖則臉色青白灰敗,方才那番惶急慌亂的異樣神色總算不複再有了,可見這法術雖險,好在總是妥妥當當地度過了這一劫,并未讓震蕩神力對梅清漸的心緒有所影響。

“…以往我負你良多,謝之一字,不敢聽你提起。”淩昱的聲音像是有些啞,他還想再說什麽,嗓子眼裏發堵,卻是再說不出口了。

他轉開眼光,遙遙望向大荒淵上方,淵中光線昏暗不辨時辰,據他粗略估計,大約也過去了好幾個時辰,淵外多半天光大亮了。

“聞燕聲身死,薄九失蹤,只怕外面還有不少繁瑣事務需得處理。你好好歇息,等我晚些時候避過旁人耳目再來。”

梅清漸微微點頭,他知道淩昱今時不如以往,再與大荒淵中交往甚密,只怕要引得旁人疑心。再者,他也實在覺得神困氣虛,眼皮重得直往下墜,委實沒有精力再行多言。

目送着淩昱的身影禦劍而去,當即撐不住閉了眼睛,小聲喚了聲師尊。

溫溫的一只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有清泉般的真氣從天靈蓋中汩汩流淌進來,無聲裹住了心頭隐隐發燙跳動着的那一團不屬于自己的命火,天機長老在他耳邊溫聲應道:“睡吧,為師就在這兒。”

仿佛從萬丈高崖墜落似的,梅清漸一步就墜進了深黑的夢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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