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睜眼之時,天光熹微。

望出來的天地好生遼闊。空氣中滿溢着清香的草木氣息,仿佛亘古而來皆是晴日,入目所及,辨不明種類的繁花開得綿綿無盡。

他自幼鮮少經歷過歡愉時刻,此時卻是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一腔雀躍心思,只覺得萬物生長,天地喜悅。

他蹒跚地向前走去,腳下踏着的是厚厚的碧翠草地,探手便就近撷下了一朵不知名的白紫色小花。

花莖柔軟,僅僅三兩片單薄花瓣攏着蕊心,并不是什麽難得一見的異花奇種,可是心底的那份雀躍卻更深了一層。他高高舉着那朵花,轉身亮給遠處的人看。

遠處的人像是個婦人——她遠遠地站在繁花之間,身量高挑纖細,只是逆着日光,容顏一時看不分明。

他原本想笑,可是就在這剎那之間,冥冥中的一腔彷徨悲戚驀地湧上心頭,仿佛有什麽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驅使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了幾步,想要看清那婦人的模樣。

可那婦人卻向着他搖了搖頭,伸手指向了遠方。

他不由自主地順着她所指的方向轉頭看去。

天際盡頭緩緩走來一只似鹿似馬的動物,身披萬丈朝霞光彩,靈氣璀璨,通身雪白皮毛如銀勝玉,氣度頗顯高華。

這動物仿佛極通人性,待到走得近了,當即将前蹄屈俯跪地,向着他和他身後的婦人淺淺行禮。

他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他以往分明從未見過這動物,這時候卻伸手指向了它頭頂瑩瑩生光的角,吐字不清地咿呀說道:

“……貜,貜……”

“貜如。”耳邊響起個女子聲線,那婦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她嗓音溫婉輕柔,隐有笑意,盡是獨屬于母親的溫暖氣息。

母親擁着他往前走了兩步,他身量太小,即使貜如跪地之時也比他高了一截兒,只能靠着母親半扶半抱,才幫他在貜如背上坐穩。

貜如性靈,待他坐好之後才溫馴起身,将馬尾簌簌地甩了一甩,前蹄踢踏,穩穩地向前小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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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新奇又快活,伸出小手輕輕環抱住了貜如的脖子,一時間又咯咯笑着回過頭來,想要同母親招手。

然而,只這麽一轉眼的工夫,母親竟已經被他遠遠地落在了身後。

天光盡頭的繁花碧草仿佛是個不真切的海市蜃樓,瞬息之間已經去得遠了,而看不清容顏的溫柔婦人仍然站在那裏,向他遙遙地揮着手。

他有些茫然失措,環抱着貜如的脖子,怔怔地回過了頭來。周遭飛速掠過的景物一變再變,而他看在眼裏只覺得眼花缭亂。

眺目遠顧,他們像是從連綿青山中一路輕快離開,附近有溪水淙淙作聲,沿着面前這條路,遙遙能看見遠處錯落分布着的房屋建築,群山環繞,像是個小小城池,有不少人穿行其中,隐約聽得到他們且行且歌,形容恣意。

他正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着,忽然眼前一亮,雀躍拍起手掌來,将遠處高高伫立的一座建築指給貜如看。

那是雪白的一座古樸宮殿,恰立在城池中央,純白玉石砌做宮牆,回廊九曲,大氣恢宏,只遙遙一瞥,也知氣度非凡。

貜如柔聲鳴叫以示會意。城池中的行人漸多,它的步子便慢下來了不少。來往過客或有不悅神色,待看清貜如背上所坐着的孩子,當即轉怒為喜,紛紛點頭致意,主動退避一側。

及至宮殿一側,貜如俯身屈膝,他便輕輕巧巧地從貜如的背上躍了下來,歪頭想了一想,将那朵一直攥在掌中的白紫色小花別在了貜如的鹿角一側。

貜如不解其意,一時間不由得呆立原地,他卻已經咯咯笑着跑了開去,一頭鑽進了面前的雕檐之下。

這裏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哪裏有樓梯,哪裏有暗門,哪裏需得巧勁推動機關才能搭建橋梁,這些錯綜複雜的路徑仿佛都是印在他腦海裏的,不必深想,也能自然而然地一路向前。

他輕快小跑着爬上最高的一道長階梯,不多時便接近了這座古樸宮殿的最頂端。兩扇黑漆漆的木質大門半掩着,即使是他,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

門扉并未合嚴,被風吹開了一線窄縫。這道門縫太過狹小,成人難以通行,卻恰巧能由一個孩童躬身爬進去。

地面鋪着凹凸不平的整齊青磚,稚嫩的手肘與膝蓋壓過磚面微覺刺痛,可他悄悄地不發一聲,手腳并用地鑽進了房間裏。

房間一側有高大書架,一層層擺滿了泛黃落灰的陳年典籍卷宗,垂下的厚重帷幕也像是夾雜着灰塵的氣息,卻恰巧能将他遮在裏面。

大抵沒有哪個孩子敵得過這樣的誘惑,他駕輕就熟地鑽了進去,沿着舊木立櫃之間的空隙,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最深處的櫃格後面——

“咚!”

就在這時,冷不丁近處響起一聲震響,是拳頭擂在書案上的動靜。他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好險沒有叫出聲來。

正在這當口兒,頭頂上方傳來個男子的低沉聲線,聽來腳步聲響,像是正在隔着書架帷幕來回踱步。

“——南海再派使臣,一律駁回不見。本君行得正立得直,若是他們有膽子,大可發兵替倏帝複仇。若是不敢,就休要在背後使些偷偷摸摸的小伎倆。

“白民與中容雖是以水道維系,哼,未見得本君就定要受他們拿捏!”

“此事并未捅到明面上。倏帝已死,他們理虧在先,多半不敢如此。可若是南海北海合而聯手……父君,我們只怕不好應對。”

這是另一個男子聲線,聽來年輕些,卻透着濃濃的疲倦與萎靡。他側耳聽了片刻,很快便興致缺缺地轉開了眼光,兩人談論的內容始終是些糧草軍備,山川走向,東西河流,幹巴巴乏味之至。

他雖蜷縮在櫃格裏不敢動彈,眼光卻被不遠處垂下來的一角絹帛吸引,新奇地望了過去。

那像是一幅畫。——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幅畫。絹帛不曾疊放整齊,斜斜地落下大半邊來,邊角都泛起破舊毛邊,顯見得是被主人時常翻動摩挲。

從他所在的角度看去,約略能看清畫的是個男子側臉,用墨恣意,色彩濃烈,滿腔桀骜神色似是要透過畫帛躍出來似的。

畫帛下半段被摞放的竹簡壓住了,一時看不分明。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身後的帷幕,向着畫帛伸出手去。

低沉聲線的年長男子嘆了口氣,止了踱步,就近停在書案一側,又道:“不提這些也罷。你見了大荒十巫回來,卻幾次不肯在人前提起巫蔔結果。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遭一時沉默下去,隔了好半晌,年輕男子的聲音才微微顫抖地響了起來,嗓音背後,仿佛掩藏着徹骨的恐懼。

“下震上亁,天雷無妄。……大,大兇,滅族之兆。”

竹椅摩擦地面驟然發出刺耳響動,是什麽人脫力跌坐下來的巨大動靜。

正在這時候,他已經探手一把攥住了畫帛的一角,猛力一拉,厚厚摞放着的竹簡紛紛從櫃格中摔落下來,那張陳舊畫帛也迎風展開飄然落在地上。

入目所見,果然畫的是個神采飛揚的白發男子,畫帛尾端還龍飛鳳舞地書寫着兩行繁冗文字,這文字他從所未見,可乍一看在眼中,分明就能在心中默念出來——

“孟春良日,白民之國帝江對水閑筆。”

一時之間,耳旁仿佛混雜着年輕男子的叱喝聲,年長男子無力的喃喃自語聲,以及風吹帷幕時,灰塵徐徐落下的簌簌微聲。

這些龐雜無端的聲音盡數會聚在他耳中,像是什麽都聽到了,又像是什麽都沒聽到。

周遭景物飛速變換,他眼前的這張畫帛也被無形之手驟然撕裂,白茫茫的破碎帛片四下紛飛。他慌了神,忙不疊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片,卻是一把抓了個空。

帷幕遮掩下的漆黑櫃格遁于無形,古樸恢弘的城池宮殿遁于無形,繁花碧草的群山盛景遁于無形,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一個孤伶伶的梅清漸。

眼前是金燦燦的灼目光芒,天旋地轉,金光震顫中隐隐出現了狹窄的一線天光。

冥冥之中,梅清漸仿佛忽然回過神來,這不過是神力封印震蕩之時,在他意識裏殘存的一個夢境,沿着這條路,多半就能複歸來處。

他向後深深地望了一眼。

夢境太短,他到底沒能看清一瞬即逝的父母與兄長,前路太長,他到底沒法子在這裏耽擱下去。

梅清漸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跄向前走去,而就在這時,從遠方的茫茫虛空中,忽然響起了一個他從未聽過的老人嗓音。

仿佛是長輩向着膝下孫兒問話似的,這老人雖向着虛空中詢問,其中卻能聽得出說不盡的溫平慈和。

“……騰黃呢,還在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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