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相長老當先走上前去,這一片墓園中所葬的天相峰弟子自然是以輩分前後排列,走過近處的錯落陵墓,竹林最深處僅有寥寥幾塊墓碑,都是這一代裏英年早逝的年輕弟子。
江別墓碑前擱置着好幾束叫不出名字的花,雪白玉潤,花瓣上猶帶新鮮露水。
淩昱微微俯身下去,久久地凝視着江別的墓碑。
江別下葬之時,淩昱已經被囚于七殺崖下,未能相送他最後一程。
所幸現今看去,此處竹海松濤,幽靜宜人,方圓左右皆是與他親密無間的同門師友,他長眠于此,想來也不會太過孤單。
“若不是大荒淵震蕩的這一番事,老朽原要将天相峰峰主之位提前傳于他承繼。”
天相長老遠遠站在墓碑一側,白發人送黑發人乃是肝腸寸斷之事,然而他身居一峰主位,終究只能将滿腔哀痛壓制得不動聲色。
“昆侖山中風雨欲來,大多弟子不堪重用,也唯有他是老朽臂膀。”
好半晌,只有風吹竹葉的簌簌響動,淩昱輕聲道:“師叔不知,他未必想做天相峰的峰主。”
他彎身下來,卷起衣袖替江別輕輕拭過墓碑。淩昱的動作極為仔細,連一點兒漂浮的薄灰也不曾放過。拭過了墓碑,又替他将墓前鮮花收攏整齊。
先前他手臂傷口已然止了流血,行動觸碰時微微刺痛,可他也像是渾然不覺似的,自顧自輕聲說下去。
“……當年我們一同下山歷練,經過西南邊陲一座凡俗小鎮,當地居民深受蟒蛇妖獸所困,我們當即出手相助。
“那裏的氣候溫暖濕潤,周圍多生長綠竹,當地平民百姓以編竹謀生。他們為感激我們除妖之德,相贈的多是些親手編織的竹制日用物,勝在打造得精湛巧妙。
“江別當時把玩許久,還曾在那裏流連忘返,想要跟随當地居民學習手藝。
“……這樁小事早已過去了好些年,可我時不時想起來,始終覺得,若是從頭來過,他或許更願意做個平凡度日的編竹匠人。”
墓碑生涼,抵在指節上隐隐透出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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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昱凝視着墓碑上銀鈎鐵劃的姓名字跡,一時靜默下去。
江別出身于修真世族,天資出衆,早已被父輩師長寄予厚望,天生注定要走這條路。
可是世間之人,大抵都忍不住會對從未經歷過的日子更向往些。
天相長老阖了眼睛,半晌方道:“先前天相峰對淩師侄有諸多冒犯,皆是一時之氣,還望師侄不要放在心上。
“即使沒有這樁意外,江別傷重難愈,終究也是将死之人,老朽心中明白。”
淩昱微微躬身道:“前事與師叔并無幹系,師叔言重。——追根究底,四大妖獸存世一日,昆侖就一日難以安寧。
“可是細細想來,它們暗害昆侖弟子,奪舍天府師伯,嫁禍梅師弟,步步先于我們動手,而昆侖只能一退再退,終究受制于人。”
天相長老眼底略顯銳色,颔首道:“不錯。時勢于昆侖不利,若是要扭轉現狀,唯有從四大妖獸的弱點下手。”
他踱步向前,背向着江別墓碑,看向遠方蒼蒼竹海,半晌方道:“淩師侄,據你看來,混沌的弱點在于何處?”
淩昱從江別墓前站起身來,聽得天相長老此言,他的雙手十指在袖底無聲攥了攥,方才低聲道:“梅清漸。”
遍覽昆侖山上下,曾經與混沌長久相處之人,只有一個梅清漸,遑論他又是世間僅存的神族後裔,若是有心斬殺混沌,無疑要從梅清漸身上入手。
天相長老緩緩地道:“有朝一日,混沌定然會回返昆侖山中謀害梅師侄,當屬毋庸置疑。我們要誘它出手,不如在此搶占先機。”
淩昱心中一緊,脫口道:“師叔,梅師弟被囚入大荒淵中曾受穿骨重傷,至今未能将養痊愈。若是以他為餌,只怕——”
他話音未落,天相長老已然微微地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是以他為餌,公西弈那老兒多半要與老朽翻臉。
“……混沌滿心所系,并不是梅師侄,而是他背後所掩藏着的白民族裔。碰巧,老朽手中,也有這樣一把鎖匙。”
淩昱的眼光緊跟着天相長老,看他徐徐托起了随身那只看似破舊的漆黑小鼎,鼎身憑空旋轉,浮起陣陣皎白煙霧——
“此番離山,老朽追蹤窮奇千裏奔襲,最終在海外西大荒失了行跡。上古曾有傳言,昔年帝夋氏開辟大荒十國之時,曾在海外西大荒與手下叛黨鏖戰十日十夜。
“神族大軍陣前悍将帝鴻氏,神威撼動天地。時有神獸乘黃一族慕其風姿,乃投入帝鴻氏麾下,甘為驅使。”
淩昱尚是頭一次聽聞此言,奇道:“聽聞正是帝鴻氏開辟了白民之國,原來乘黃一族追随白民族裔,乃是因此之故。”
天相長老颔首道:“正是。萬餘年之前,神州大地尚且處于頻疊戰亂之中,神族征戰沙場,多番圍剿當時禍亂世間的一衆魔族,曾經在海外西大荒有過一場苦戰。
“彼時帝鴻氏遇險,是他座下乘黃代他抵受了沉重一擊,救了帝鴻氏一命。帝鴻氏感其忠義,遂以大神通施展安魂術法,将它神識安放于海外西大荒中的帝夋遺碑下,以上古神力滋養,靜待日後醒轉的契機。”
淩昱心中怦怦亂跳,低聲道:“師叔此番行至海外西大荒,莫非就是……”
“……老朽行至海外西大荒,連綿青山罕有人跡,僅有窮奇與混沌在此遺留的隐約妖氣。老朽一路輾轉尋至當年的上古大戰遺址,那裏至今存有帝夋氏石像,觀之栩栩如生。”
天相長老負手向天,阖了半日的眼,方才輕聲道:“修真一道浩渺無垠,我等凡世中人終其一生,也難以上窺天道。或許——或許冥冥之中,自有神意。”
那尊古舊黑鼎仍然在半空中緩緩旋轉着,四周袅袅騰起細細的煙霧。
萬餘年的時光流轉,大荒神跡早已消弭于世間,而這一縷細微的神識魂魄卻安睡至今。
憑誰也料想不到,這一尊鼎中,正靜靜睡着上古帝鴻氏的坐騎,天地間最後一只存世的乘黃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