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相峰風物一應如故,然而每當他邁出一步,仿佛都有千鈞之重。

淩昱站在當地,他全力壓抑着胸口洶湧澎湃的情緒,然而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周遭。

天相宮西南的一方竹林是他往日與江別比劍的所在,竹林之後有一排精舍,江別重傷之後就移居此處養傷。

以往他三番五次徘徊在天相峰時,往往就在這裏。

回想起來也着實覺得可笑,他當時着實是自命不凡慣了,渾以為自己出入天相峰中如入無人之境,如今想來,只怕沒一次不落在江別眼裏。

早知今日……

淩昱深吸一口氣,倏爾收回了目光。再想也是徒勞,何況而今還有更加重要的事。他攥緊了手中所拎奄奄一息的犼獸,提步走向天相宮門外,朗聲開口。

“弟子淩昱,請見天相師叔。”

他氣息深厚均勻,将嗓音遠遠地送了出去,天相宮中杳然無聲,宮外遠遠近近卻隐約響起了若有若無的騷動。

淩昱目不斜視,再度提氣開口。

天相宮外漸漸地聚集了許多弟子,淩昱先前幾次造訪天相峰時,他們多是尖酸諷刺,指桑罵槐,可是今日見他形容仿佛不比往日,不由得一個個竊竊私語起來。

随着淩昱第三次朗聲請見,天相宮宮門吱呀一聲,緩緩由內打開。

天相長老面有福相,時常帶笑,平日閑暇時時常去稷下學宮中為新進弟子講道,是諸峰長老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位。

然而江別一朝殒命,這老人也花白了大半鬓發,緩步踱出天相宮時,頗有憔悴倦色。

萬俟昌落後一步跟在他身後。

江別死後,他顯然已經成了天相峰中小一輩弟子的領頭,眼光瞪了淩昱一眼,卻并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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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如此,周圍的天相弟子也紛紛緘默不言地聚攏在他身後。

天相長老向着他微微點一點頭:“專程造訪,淩師侄有事相商?”

淩昱心中有數,周圍的天相峰弟子之所以不敢對他發難,多半是因着天相長老在場之故。他微微地低了低頭,單膝點地,雙手将那不斷掙紮扭動的犼獸奉了上來。

“弟子在大荒淵中捉獲一只妖獸,還請師叔驗看。”

天相長老的眼光微微一垂,自有萬俟昌上前接過妖獸,檢視片刻,輕聲道:“師尊,不過是只平平無奇的犼。”

天相長老伸手接過犼獸,右手拇指與食指鉗住它下颌輕輕巧巧地一捏,便迫使犼獸掙紮着張開嘴來,旋即翻手一寸寸捋過它背脊骨骼,細細驗看一番,方道:“如何?”

淩昱自懷中拈出兩只玉色小盞,皆是琉璃打造,晶瑩剔透,清晰看得出兩只琉璃盞中各自盛着色澤深紅的黏膩土壤,隐約傳來淡淡的腥味。

“這只犼獸由弟子在大荒淵中捉獲,自從梅清漸被囚入大荒淵中,它便以舔舐浸有鮮血的鐵鏈飽腹。

“神裔血脈之中靈力充溢,這妖獸因此而修為大有長進,久而久之,就不願再飲其餘的鮮血了。”

天相長老微微緊了緊眉頭,一時卻并不開口。梅清漸乃白民神族後裔,此事在昆侖弟子中或有質疑議論,但在諸峰長老中,自然都是心中雪亮。

淩昱揭開自己的衣袖,并指引氣,淺淺劃開一道傷口,滲出的鮮血遞至犼獸口邊,犼獸卻往後一避,很不給面子地掙紮了起來。

淩昱垂下手去,也不顧及流血未止,眼光灼灼地道:“據聞帝夋生帝鴻,帝鴻生白民。而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隐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混沌。

“弟子曾查閱天同宮中典籍文獻,此事确然屬實。梅清漸若是白民族後裔——如此推算,他與混沌當有同一親族的血脈聯系。”

天相長老沉下臉色不再開口,淩昱奉上兩只琉璃小盞,又道:“這兩只琉璃盞中,分別盛有浸過鮮血的土壤。

“其一是七殺崖雪層下凝固的凍土,弟子埋葬昆侖先烈師兄的遺骨時偶然挖掘得來;其二浸有混沌妖血,乃是當日弟子與混沌交手之後,由梅師弟遣人收集,保存至今。”

他躬身将兩只琉璃盞放在地上:“師叔不如一試,這犼獸舐慣了梅師弟的血,對于混沌的血想來亦是熟悉。

“若是兩種土壤中的血漬大致相同,想來總能證明,混沌曾經滞留七殺崖中。”

天相長老沉默片刻,俯身将犼獸放在了地上,小家夥果然一頭鑽進了浸有混沌鮮血的琉璃盞中,鼻翼微微翕動兩下,埋頭胡亂舔舐起來。

淩昱拎起它的脖頸,重又接近了盛有凍土的琉璃盞旁,那犼獸嗅聞兩下,倒也勉強舔了舔。

一時之間,周圍的天相峰弟子面面相觑,窸窣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淩昱直起身來,緩緩地道:“當日在天相宮中,梅師弟代我作證,曾說混沌化身七殺長老藏身昆侖山中,極有可能是他殺了江別。衆位師長道他無憑無據,無人能為之佐證。

“今日弟子以此為證,混沌确然曾經栖身七殺崖中,确然曾經對我出手,确然有可能傷及江別。

“梅師弟當日所言,絕非空穴來風——還望師叔三思。”

他眼光堅毅,一字字擲地有聲,坦坦蕩蕩地正視着天相長老與他身後的一衆天相峰弟子,渾然不懼。

偌大一座昆侖山中,像是孤伶伶只有他一個人,為了無人留心的晦暗角落而執意發聲。

天相長老仰首凝視天際,半晌,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所言幹系重大,并非一時半刻之間所能厘清。……後山的竹林比這裏幽靜,淩師侄,與老朽走一走散心罷。”

淩昱微微一怔,天相長老已然振袖前行,天相峰弟子之中頻頻交頭接耳,然而師尊既已開口,倒無一人膽敢随行。淩昱躊躇片刻,提步跟上他身後。

天相峰中青蔥籠翠,日頭打下來略顯灼燙,兩人沿着山間溪流緩步行去,潺潺流水倒是能浸潤得心境平和。

轉過一個彎,淩昱只覺得眼前微微一暗,原來這裏連綿生長着大片竹林,清幽涼意撲面而來,風吹竹海沙沙作響,隐約能看見竹林中錯落分布着好幾座古樸墓碑。

他腳下步子微微一頓,已然知曉此處正是天相峰中的墓園。

江別身為天相一脈的首徒,以往每逢年節,時常來到此處祭奠先輩。淩昱少年時性情張揚跳脫,頗厭墓園晦氣,是以從未跟随江別來過。

想不到一朝再來,卻是為了祭掃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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