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瘡鬼蝕魂(中)
東宮連城抿唇,這老頭兒倒是有自知之明。
“如此,就冒犯了。”傅舒夜道。
“……我已有心理準備。”垂簾內傳出平勝真下定決心的聲音,道:“傅閣主,請進來吧。”
傅舒夜起身,從左側進入垂簾內。
“紫候若是不怕污了眼睛,也可一并進來。”平勝真的聲音又傳來。
東宮連城道:“我幫不上什麽忙,在這裏等着即可。”
“也好。”平勝真喚了一聲:“維時,沒必要遮掩什麽了,把垂簾卷起吧。”
平維時方才一直默不作聲坐在原位,聽到父親吩咐,遲疑了一瞬,道:“是。”
平維時起身挨近垂簾,往上卷起。
東宮連城趁機打量他面容。上次見他是在明宮夜宴上,推杯換盞,何等意氣風發,怎麽今日竟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經意間,平維時對上東宮連城的眼睛。東宮連城心裏一震,緩緩垂下雙眸。
那雙眼睛!
黑色的瞳仁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球,且混沌無光,仿佛裏面的靈魂已經被抽光,只剩麻木的軀殼。可是,在那純黑無神的眼瞳中又有另一雙深紫色的瞳孔,透過平維時的眼睛窺視着外面的世界,詭異且駭人!
東宮連城按捺下心中不安,朝傅舒夜望去。傅舒夜也正望着他,眸中是讓人舒心的神色。
他一定都知曉了。
這樣想着,跳動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東宮連城笑了笑,将從袖口露頭的貓又按了回去。
垂簾內現出裹着布條端坐的平勝真。
“請紫候做好心理準備,臣怕吓到侯爺。”平勝真道。
說畢,頓了口氣,親手取下裹在臉上的布條。
看到布條下出現的臉龐時,東宮連城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滞,目中流露出悲憫之色。
平勝真沒想到他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在為自己的遭遇表示同情,一雙犀利的眸子緩和下來。
那是張奇怪的臉。
幾乎有半張臉都埋在好幾個瘤子般的東西之下。
每個瘤子都約有雞蛋般大小。
而且有二三十個,不,因瘤子上又長出像腫瘤的東西,所以數量應該超過一百個。也有幾個瘤子擠在一起成為一個大腫瘤。
右眼幾乎已埋在瘤子下,只剩下縫隙勉強能看出那是眼睛。
頭上也長着瘤,長出腫瘤之處,頭發大半都掉光,因此只有左半頭部有頭發。
東宮連城沒有別過臉,那光景太凄慘,視線反倒黏在那上面。
瘤子表面已變成紫色,不知是不是時常用手指瘙癢,傷口破裂,流出膿血。
“怎樣?”平勝真問。
布條雖已取下,但或許嘴唇右側因既非瘤子又非瘡的東西而變形,平勝真的聲音依舊含糊不清。
“好,好癢……”平勝真道,伸手想要去觸碰右臉上的某個地方:“像這樣吹到風就會奇癢無比,很想用手指搔個痛快……”
傅舒夜泰然望着平勝真,道:“這瘡,是同時出現在臉各處嗎?”
“不是。”
“最初出現在哪裏?”
“這裏。”平勝真用右手食指貼在自己額頭右側。
“嘶——”他發出一聲慘叫,食指彎成鈎狀,呻吟般說:“好癢……好癢……”一種類似于戰栗的痙攣傳遍全身,“這樣觸碰,就很想用指頭去摳……”
他看似全身都在忍耐從身體內部湧出的強烈欲望。
平勝真好不容易才讓指尖離開額頭上的瘤子。
“失禮了。”傅舒夜伸出右手,手掌貼在平勝真額頭右側。
正是腫的最厲害,膿血粘着最多,有許多還未全幹之處。
傅舒夜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薄唇微動,開始念起咒文。
突然——
“嗯?”傅舒夜皺眉,停止念咒,睜開眼睛。
奇怪……
他的手掌仍貼在平勝真額上,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
“怎麽了?”平勝真問。
“沒什麽。”傅舒夜低道,擡眸,“這處,以前是不是有什麽舊傷?”
“是的……”平勝真猶疑道。
“是什麽傷?”
“刀傷。”
手掌下的瘤子滑動了一下。
腫瘤上下蠕動,冷不防迸開,出現一個開口。
方才看似連刀刃都插不進去的地方突然睜開一個圓口,出現個沾滿膿血的濕潤眼球。
那眼球,狠狠瞪着傅舒夜。
“沒用、沒用。”平勝真道:“上次那群自诩‘降妖師’的老頭子好像也只明白這些而已。”
然而,那聲音并非平勝真之前的聲音。
“又出現了。”
是沙啞、駭人的聲音。
瞬間,平勝真看似判若兩人。
“噢,你是不是又找來什麽術士了?”同一雙嘴唇說,但不是平勝真的聲音。
“退下,你這妖物!不許用我的嘴巴說話!”
“呵呵呵。”平勝真的嘴唇以別的聲音冷笑。
冷笑變成狂笑,又突然變成恸哭聲。
“啊!痛苦啊!啊——”
平勝真扭動身子,“有人能救救我嗎?”他的脖子左右甩動,“痛、痛啊……”
“悲哀啊!”
“好痛苦!好難受……”
傅舒夜收回手掌,凝望着同時發出平勝真和另一個男人聲音的嘴唇。
“混蛋!這是我的身體,別以為我會一直被你霸占!”平勝真用右手支撐着膝蓋,左右搖頭。
“那你打算怎樣?”另一個聲音毫不在乎的道。
語未畢,平勝真用牙齒咔哧猛力咬住自己下唇。
傅舒夜伸手,往他右頸擊下。這一掌,并未如何用力。平勝真軟綿綿倒下。傅舒夜讓他輕輕靠在軟榻上。
“家父得的到底是什麽病?”平維時問。
傅舒夜道:“連我也不大清楚。”
其時天光明朗,他們身處的抱廈被柔軟的金色光線沐浴,有翩跹的黑蝶繞着一根柱子飛舞。是鳳蝶。
傅舒夜的視線落在那只鳳蝶上,彎了彎唇角。
鳳蝶飛到天花板附近,邊飛舞邊移動。不久,繞過柱子,不見了。
東宮連城目光追随着那只蝴蝶,眼中露出笑意。傅舒夜望他一眼,抿唇不語。
平維時不明所以,猶疑道:“家父的病、可有法子治?”
“治療不難,根治不易。”傅舒夜道,從随身攜帶的紫檀盒子裏取出一套銀針。
将銀針刺進平勝真頭上惡瘡和還沒長瘡之處的交界。從額上開始,圍着那些瘤子,鼻梁、嘴唇、下巴、喉嚨以及頭上和後腦,都刺進銀針。數量約百根有餘。
這些,只是制止惡瘡繼續擴大……
佛咒從薄唇中吐出,那些銀針的尾部開始不停顫抖。
一聲冷笑從平勝真口中吐出,但那不是平勝真的聲音。
“出來了麽?”傅舒夜彎唇。
“為什麽要答應呢?”聲音低沉沙啞,帶着絲蠱惑的味道。“為了錢?”平勝真搖了搖頭,“你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是因為有趣。”傅舒夜道,淡淡望着瘤子中的那雙眼睛。
“有趣?”那個聲音哼了一聲。
傅舒夜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解開綁住袋口的繩子,用右手将錦囊倒在左掌上。
錦囊中倒出無數黑色的小東西,落在傅舒夜左掌上。
是比荠菜籽更小的粒子。
“噢……”旁邊觀看的祥仙微微發出叫聲。
落在傅舒夜左掌上的那些小東西,每粒都開始在掌上爬動。
是細微的“蟲”!
傅舒夜舉起爬滿“蟲”的左掌,舉至平勝真臉龐,觸及那些惡瘡。
結果——
在他左掌爬動的“蟲”全體朝修長的指尖移動。
順着指尖,這些“蟲”落在惡瘡上,開始爬動。
“沒用、沒用。”平勝真笑道,仍舊是低沉沙啞的聲音。
“是嗎?”傅舒夜笑了笑。
黑色的微小蟲子各自從表面抓傷的傷痕裏鑽進惡瘡。
一只、兩只,蟲子接二連三鑽進。有些蟲在半幹的膿血中游泳般的鑽進去。
之後——
所有蟲子都鑽進惡瘡內。
平勝真的嘴挂着駭人笑容,繼而,發出低微叫聲。
“這、這是什麽?”平勝真面容曲扭,顯出痛苦。
傅舒夜道:“是蟲在吸食惡瘡。”
咔嚓,咔嚓,是啃噬東西的聲音……
“唔唔唔……”
平勝真扭動着身子,雙眼圓睜。
惡瘡的表面開始變化。
表面在蠕動。
突然——
膿包內出現一樣東西。是黑色細長的小東西。咋看之下類似剛才那些蟲,但不是。
比剛才那些蟲稍大。黑色的小東西冷不防從膿包內鑽出半個身子。
是尺蠖,不,比尺蠖更長。類似于黑色的蚯蚓。
這才是開始。
之後,惡瘡中不斷爬出同樣的蟲。
有些從膿包裏爬出來。有些咬破薄弱的皮膚。
這些蟲彎彎曲曲伸長又縮小身子,在惡瘡上爬動。
一會兒時間,平勝真臉上爬滿了這種黑色細長的蟲,彼此厮纏,糾結,重疊,蠕動。
真是駭人的光景。
貓又望了一眼,将爪子伸到東宮連城臉上。東宮連城低笑,将那只貓爪子拿下,道:“無妨。”
傅舒夜右手一揮,那些蟲子連同銀針盡數消失。
“平大人,覺得如何?”
“奇怪,我覺得頭好像變輕了……”平勝真答,恢複原來的聲音。
“這……”平維時叫出來。
仔細看平勝真,本來因惡瘡而鼓脹的右半邊臉明顯的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