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遇佳人
賀憲之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了的紙片。
“大人好好休養,五天之後便能恢複原本的健康。”将手中的紙片遞給司徒浩谷。
“這是……”
紙上畫着一只動物,像是一頭大象,鼻子很長,眼睛也很細。但似乎又不是。耳朵太小,也沒有象牙。
“是天竺大象?”
司徒浩谷看過乘于象背上的普賢菩薩雕像或象頭人身的歡喜天(密宗神名,多做夫婦二身相抱象頭人身之形。)雕像。
“不是。”賀憲之搖頭,“這是貘,一種食夢的動物。”
“食夢?”司徒浩谷撫摸着紙上的神獸,喃喃。
“它吃的并非普通的夢。貘,專門食噩夢。若有邪惡的東西想要進入大人夢中,它就會吃掉對方。”
“原來如此。”
“即便對方的咒很強,只要這貘在,應該可以減弱對方力量。今晚開始,大人就寝前,将這貘擱在枕頭下吧。若再發生什麽事,我會再來打攪,請大人放心。”
“有國師這句話我就不怕了。”司徒浩谷道。
賀憲之點了點頭,朝門外走去。
司徒浩谷本想出言挽留,稍作答謝,但想起這位大人的古怪脾氣,悶悶住了口。
賀憲之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春日陽光正好,暖暖的照在身上,讓人有種懶洋洋的感覺。
賀憲之覺得惬意,腳下不停,卻不是宮城的方向。
他低垂着頭,跟市井上的人們擦肩而過,不知在想些什麽。
有笑聲傳來。賀憲之訝然,舉目發覺自己已經繞過繁華的西市,不知來到何處。
笑聲是從高牆裏傳出來的。
一株石榴花從褐紅色的牆頂鑽出來。一座秋千架堪堪高及牆壁,随着秋千的搖擺,銀鈴般的笑聲不斷傳來。
賀憲之駐足,神情有些恍惚。
有迷霧在眼前暈染開來,周遭景物變幻。春花,春日,春游。剛剛下完的春雨将空氣洗的分外清晰。綠油油的小草上還在滴落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
柔軟的風吹着鬓角的發。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賀憲之,曾是個青蔥少年,也只是個平凡的青蔥少年。
少年的他站在高牆外,凝眉傾聽牆內如水花般翻起又落下的嬌俏笑聲。
細長的眸,紅豔的唇,粉白的面,水青色的衫子。
他僅僅是一個普通的俊秀公子。
卿卿,卿卿……
這個名字萦繞在嘴邊,回蕩在心裏,流戀在眉眼間。
他擡起眸,高牆邊上有紅衣一閃。一串咯咯的笑聲升起又落下。
“媚兒,牆外面好像有人。”
那個聲音跟侍女說道。
秋千又蕩了起來。這一次越過了牆頭。
卿卿朝他眨了眨眼。他亦回她一笑,冷不防一物越過牆頭飛來,正砸在他臉上。
他伸手捉住,是一朵開的正盛的繡球花。
花朵柔軟,像他那時的心情。放在鼻端,有淡淡幽香傳來。
那個叫媚兒的侍女領着他穿過花園小徑,成群的彩蝶繞着他們飛舞。不知名的花兒争相開放,奇香缭繞。
紅衣的卿卿站在秋千架旁,指尖纏繞着一朵墨色的繡球花。她微微嘟着嘴,眉間描着鮮紅的蝴蝶痣。
卿卿,我會愛你一輩子。這一生,我賀憲之只要你一個女人。
十年後,妖化了的他經常會想起初見時的情景。秋千架,香徑,彩蝶,明眸皓齒的少女……
紅衣的少女嘆息着說,一輩子太短,而我,又太貪心……
卿卿在涼亭烹茶,草叢裏一條白色的大尾巴一閃而過。
卿卿的眼睛沒擡,道:“又出去了?他馬上就要來了,快些變回來。”
風微微吹動涼亭裏的白色紗幔,白衣的媚兒走了出來。
眉眼間有不情願,“你為他誤了回青竹山的時間。”
“我知道。”卿卿淡淡道,“就是一年不回去也沒有什麽的。”
媚兒不甘心,走到她面前,扯住她水紅色的衣袖,道:“一年不回去可以,兩年可以,十年也可以,你耗得起,可是他呢?他可以嗎?”
拿茶碗的手頓了頓,明麗的眸間閃過一抹暗色。
“你容我想想,媚兒,你容我想想。”
媚兒起身,深深望她一眼,轉身走了。
賀憲之來的時候,卿卿右手托腮,正在發呆。水紅色的衣袖滑下,露出白嫩的一截手臂。
“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小籠包。”
香軟的包子冒着熱騰騰的白霧,放在了她面前。卿卿歪了歪頭,望他一眼,道:“我要走了。”
“走?去哪裏?這裏不是你的家嗎?”賀憲之問,不解。
“傻瓜,這裏當然不是我家。”卿卿笑了笑,右邊臉頰有一個小小的酒窩。“我的家在青竹山,離這裏很遠。我這次回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賀憲之怔怔望着她,确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尋他開心後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手裏的包子落到地上,沾上了塵土。
卿卿眨了眨眼,探究的注視着他的舉動。
他猛然擡頭,伸臂抱住了她。卿卿咯咯一笑,在他手臂裏掙紮。
“我不許你走!不許!除非、除非你把我也帶上……”
卿卿停了笑,回過頭來望他。
“青竹山并不是個美麗的地方。那裏……其實很可怕。野獸妖魔橫行,終年毒氣缭繞,沒有陽光的照射,凡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身旁,讓我去哪裏都可以。”
“你不可以去。”卿卿搖頭。
“你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賀憲之有些着急,微紅了眼睛。
“因為我與你不同。”
她說着起身,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望着他。有紅色的彩雲從她背後升起,光華耀眼。看清了,那是一對美麗晶瑩的翅膀,如朝霞,如琥珀,帶着七彩流光……
妖異美麗,驚心動魄……
賀憲之看呆了,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你害怕嗎?”卿卿咬了咬下唇。
“不怕。”他道,身體卻在顫抖。
“騙子!”卿卿跺了跺腳,扭身振翅,化作一只美麗的火鳳蝶,翩跹飛走了。
“卿卿!”賀憲之反應過來,急忙起身去追。
……
柳卿卿,你當真願意為他毀去千年修行,換取十年陽壽?
西方離垢世界。佛祖手持蓮花,寶象森嚴。
她紅衣如火,雙手合十,淡淡:是,我願意……
修行百世,再歷一次天劫,她本可飛渡,位列仙班。
淨土起誓,千年道行抛換十年人間道。
只為了他的一世承諾……
……
碩大的繡球花,她躺在花朵橘黃色的花蕊中心。
賀憲之走過去,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呵呵。”她笑,伸手将他拽進花蕊。
金黃色的花粉落在發間,他打了個噴嚏。
卿卿将頭靠在他胸前,嗅着他衣上青竹的味道,有些安心。
“為什麽那樣做?”他問。
十年,畢竟太短。太不劃算。
“我怕你怕我。”她笑着答,柔軟的唇吻了吻他的臉頰。
“我沒有怕你。”他反駁,“我、我只是覺得震撼。”因為太過美麗而震撼。
十年之後,他才知道真正的緣由。
他本是滑頭鬼與人類的孩子,卻生就凡體。他的壽命本只有這一世,一世之後,魂飛湮滅。
輪回盤上都不會留下蹤跡……
卿卿用自己的修為篡改了他的命理,讓他可以永世為人,而自己只得十年陽壽。
可是他怎會想要這樣的結局?
他不要她犧牲換來的百世輪回!為此,寧願成妖。
景物轉回。高牆,石榴花,高出一截的秋千架,笑聲泯滅。
賀憲之紅唇微彎,金折扇抵在下巴上,眸中光華流轉。
二十年前的事情,本應該褪去了光彩吧。那張素顏和額上的蝴蝶痣也逐漸模糊。
現在能讓他在意的東西為數不多。或許也已經沒有了。
他在意什麽呢?
一張溫潤的臉出現在腦海,黑曜石般的眸,芬芳的唇。紫色的衣袖展開,是一朵朵盛開的木芙蓉……
他嗎?
賀憲之低笑,走向前,擡手敲響了兩面高牆交接處的紅木大門。
小童來開門,圓圓的眼睛,仿若那只叫做媚兒的貓……
眼簾睜開一線,映入眸的,是一雙妖紅色的眼睛,帶着關切和小心翼翼。
眼皮很重,阖上眸子,又沉沉睡去。
迷蒙中,自己仿佛站在天河邊,黑衣華發,颀身而立。
眉間是朱紅色的焰火,天神的印跡。薄唇微抿,周身遍是肅殺之氣。
“為什麽?”
他聽到自己問。
天河對面,浩瀚的雲海中,有旌旗翻卷。天帝模糊的臉隐沒在雲中。
“你不該背叛。”冰冷的聲音,沒有感情的仙人。
“背叛……”他冷笑,繼而狂笑。“便是背叛了,又如何?”
萬千金箭如雨般落下。他落下雲頭,跌落,跌落……
似乎是,落進了無底的深淵……
毛茸茸的爪子按了按那張俊美的臉,月華啜泣一聲,一串晶瑩的淚珠從尖尖的鼻子兩旁落下。
“他怎麽了?為什麽還不醒來?冥王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麽,為什麽救不了他?嗚嗚嗚……”
越哭越傷心,月華索性将頭埋到傅舒夜胸前,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