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只蒼白的手推開楠木大門。
“有人麽?路遇風雪,我想進來避雪。”
披雪枯藤纏繞的花架下有寒鴉受驚飛起,空蕩蕩的畫院裏無人應答,推開門的男人便徑自走了進來。這是一名年少的書生,除了眉眼格外俊秀外,似乎與常人沒什麽不同——抛開他背後的冰天雪地來看。
這樣冷的冬季,他只穿了雪白的半臂和廣袖深衣,背着一只書箱,鎮定自若地伫立在門外的風雪中,幾乎要和白雪融為一體。
遲遲得不到回答,他又往屋檐下走了幾步,喃喃自語:“洗墨畫院名盛一時,此時未及年節,卻空無一人麽?好生奇怪……你說是麽?”
他背後的箱子裏傳出一聲細小的“嗯”,剛傳出來便被罡風吹散,書生也不知聽沒聽到,連忙找到最近的屋子,沖進去合上門,企圖将漫天風雪一并關在門外。
屋中也沒有人,唯有一室靜谧,桌上還有用鎮紙壓好的空白宣紙,旁邊硯臺上擱着舔好的筆,硯池中一汪濃墨猶未幹涸,好像房屋的主人剛剛提筆準備作畫,正對着宣紙構思畫中的花團錦簇應落在何處。
但他就這樣不見了,只有主人從屋中消失了。
牆上挂着另一幅畫軸,這幅設色工筆的畫紙上潑灑着大片深淺不一的水藍,右下角有一角飛檐鬥拱的華美樓閣,小小的窗戶裏露出正對窗作畫的畫師的半身,雖然畫師頭臉小如豆粒,發絲胡須卻分毫畢現,是一個面目和藹的中年人。
書生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幅畫看了一會,突然開口道:“畫樓連橫,金碧輝煌,若是有位美人于此曉妝,豈不美不勝收?可惜站在樓中的卻是位須眉。”
“別自言自語了,快把我弄出來。”
書生應了一聲,回過身去拆掉書箱上的繩索。就在轉身的瞬間,畫中的男子突然提筆在那小小的畫卷上塗了一筆。
書生若有所覺,側過頭眯眼看了看畫卷,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在桌上空白處擺開的又一套筆硯,表明書生也是一名畫師,但他的書箱裏并沒有紙,只有數個蠟質化生童子——經西域而來的高僧們用奇妙而優美的語音稱其為“摩诃羅”,是孩子們和求子的貴家娘子們喜愛的珍玩。大部分都沒有上色,手掌大小,圓頭圓腦且憨态可掬,只有一個與衆不同:這一尊化生已經不能被稱為童子,他身材颀長,膚色白皙如玉,眉眼口鼻栩栩如生,頭頂有烏黑的發髻,身着緋紅的翻領圓領袍,若不是只有男子手臂長短,看起來就像一名風度翩翩的俊美郎君。
此時這尊化生童子正揮舞着修長的手臂,暴跳如雷:“說好的只走一刻便到呢?你這不是足足走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我在箱子裏憋得快死了!”
“是我不好,沒想到天象有異,忽然大雪封山,只好徒步上來。”書生好脾氣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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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聲聞!你為什麽非要徒步上山,你不是——”
被喚作李聲聞的書生捂住化生的嘴,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噓,天黑了。”
他站起身,依舊抱着那化生童子,合衣躺倒假眠。天色确實已暗,染墨的天光從窗紙透入,一點點爬上李聲聞的衣裾、襟袖和眉梢。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突然燈火通明。李聲聞微微皺了皺眉,在燈火中睜開眼睛,看向窗戶。床上并沒有投下屋檐和燈籠的影子,也沒有人的影子,那燈光好像突然出現,映入窗棂。
但那光中游有睡蓮浮萍的影子,水光粼粼,像一幅會動的水墨畫。
一直正襟危坐在他懷裏的摩诃羅目光灼灼地仰視他的下颌:“起來了?”
李聲聞像撫摸小孩一樣摸了摸化生童子的頭頂,起身整理了衣冠,推開門來。
畫院有曲水相繞,涓涓翠流在院中彙為一潭清池,時值隆冬,池水卻未結冰,仍在通透的燈火中流動。池上生着西域來的绮麗睡蓮和點點綠萍,而燈火就來自池邊茵茵如織的碧草。
這草葉片纖長,和三月郊外的嫩草形貌相仿,只是周身多了燦燦金光,像一條天火落在水邊,照得院中亮如白晝。甚至北風卷過,點點燈光扶搖而上,螢火般舞于夜空之下。李聲聞手上順毛摸着摩诃羅的頭發,喃喃自語道:“李天王……”
“嗯?”
“你看池水裏是不是有幅畫?”
李天王掙開纏住他四肢的衣料,探頭望望:“哪有畫?不就是樓閣的倒影?李聲聞你瞎了罷?”
李聲聞一言不發,只是撩起衣擺在池邊跪了下來,身後點了點池邊一處飛檐倒影:“你看,這飛檐上綴着金鈴,和畫院中的形制不同。”
池中影影綽綽的樓閣應聲而碎,以他的指尖為中心,漾開一圈圈波瀾,連帶着周圍的山水之境都扭曲變形。李天王大聲嗤笑,吓得李聲聞手一抖,把他丢在了地上。
化生童子并不是什麽結實物件,就算李天王用料特殊也一樣,當下脖子轉了一百八十度,沒了聲息。李聲聞很抱歉似的道了句:“抱歉,一時看癡了。不過這水中畫技實在驚采絕豔,要是能結識這畫師該多好。”
“小郎君也是來求學的畫師?”
李聲聞連忙轉過身,眼前是位清瘦老者,正拈須注視水面,身邊跟着個年幼侍童。
“在下久仰洗墨畫院大名,特意來拜訪,不想白天院中無人,恰逢風雪正烈,一時情急便不告而入,請主人恕罪。”李聲聞咳了一聲,将手揣進袖子裏。
老者笑道:“只要你說得上來,眼前這池子叫什麽,哪來的典故,老朽便看在你一片誠心的份上,原諒你。小郎君,你看如何?”
李聲聞瞥一眼池水,緩聲道:“依我看,這就是洗墨畫院引以為傲的洗墨池。據說是畫院五十年來數代畫師日日在池中洗硯,致使池壁浸入顏料之色,洗之不去。聖人喜于院中畫師刻苦,效仿王右軍、陶淵明之事跡命名為‘洗墨池’,又改畫院名為洗墨畫苑。”
“不錯,果然是誠心求學的後生。”老者長笑道,“近日院中畫師癡迷于描繪夜明芝盛景,因而晝伏夜出,白日不見人影,夜晚圍到池邊作畫。希望沒有吓到小郎君,老朽便是院長,有什麽不懂問老朽便是。”
李聲聞虛以委蛇:“學生李聲聞……想問下池中畫是何人所作?為何能浮于水面而不散?”
“你識得那是畫?”院長和聲道,“正巧,他出來了,你且看他如何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