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生看着淩波而立的白衣書生,瑟瑟發抖。
那天李聲聞和李天王不知商量了什麽,敲定主意後,他就不知怎麽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那個長得不太像人的青年已經不見了,只有柔弱無害的書生坐在窗前畫着什麽。
他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差點吓暈過去,那書生手裏正捧着一個白慘慘的娃娃,用刀在娃娃的臉上雕刻着。
他差點大叫出來,倒是李聲聞比他反應更快,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吓得他不敢叫了。
見他不出聲了,李聲聞就不再理他,認真地将娃娃的臉修飾完畢,放在一邊,開始研磨墨和顏料。
觸類旁通,王生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具化生童子人偶,沒什麽可怕的,和他的水畫技巧一樣,屬于不入流卻偏偏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奇巧。
不到一炷香,那慘白的化生童子,就在李聲聞筆下變得健康紅潤、雨雪可愛了起來。桌上已經擺了三個同樣的化生童子,穿着一樣的土青色衣服,但發型面容各不相同,仿佛真是三個嬌小的孩子似的。
這三個孩子頭上都長着彎曲的犄角,像牛角一樣,不像人類。
現在這四個化生童子都雕好了,分別放在洗墨池四角,池子中心則站着将它們制作出來的人。眼下他真正是淩波而行,走在池水上如履平地,凡是他走過的地方,池水都乖順平滑如鏡,只有一些縫隙裏偶爾噴上高高的水流。王生想起那位桃花女子,簡直可以想象出她想要沖開水面撲咬李聲聞,可偏偏掙不脫頭頂無形無色的網時,那氣急敗壞的臉色。
李聲聞對四處噴湧的水珠視而不見,依照一種奇妙的軌跡,不緊不慢地在水面來回行走,他身上隐隐泛着青光,不知道是因為晨間的天光落在他肩上,還是池水照在他衣裾。
随着他步罡踏鬥的行走,那網漸漸越織越密,使得再也沒有水花能夠噴濺出來了。
李聲聞重新回到池水的中心,阖起雙目,微微啓唇。
從他口中流出的竟然不是人類的話語,而是一聲悠長清朗的呼嘯,像是飓風卷過湍急洪流的響聲。
像是應和他的長吟似的,水鏡突然波動起來,一道道水波由他腳下散向四周,好像被一只蝴蝶的歇腳點起漣漪。
但很快,這漣漪就不再是漣漪了,水紋接觸到池壁,突然劇烈扭動起來,好像鏡子下面有一群蛇在瘋狂地舞動。一疊又一疊的水紋接踵而至,那波紋越來越高,眼看就要沖破池面那看不見的屏障。
李聲聞突然睜開了眼睛,水池不大,足夠王生在窗邊看清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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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目變成了燦金色,狹長的豎瞳像貓兒一樣緊縮起來,顯得十分妖異。兩道青色的淚痕從他雙眼眼尾劃落,終結于臉頰上兩篇深青色的閃閃發亮的鱗片。
他沒有出聲,只是原地一踩,狂風頓起,以他為中心卷向池壁,洗墨池四角的化生童子見風即長,彈指間變成四個高大健壯的青衣男子,一起走進水池。
他們踩過的地方,池水像是被織物吸收了一樣,迅速在他們身邊降下,水位越來越低,直到只餘薄薄一層鋪平在池底,真的像是一面鏡子一樣。
李聲聞重新閉上了眼睛,他神色風輕雲淡,好像只是在居所閉目休憩,全然不管身周環繞的猙獰巨人和詭異的池水。
不知過了多久,那鏡子猛然炸裂,以完全不像水,而是裂冰一樣的姿态四下濺射。本來已經平息的狂風從四個巨人口中吐出,合成一股飓風,将碎冰吹聚一處。
一只玉瓶不知何時出現在李聲聞手裏,他捧着玉瓶将碎冰悉數接入其中,這才長長松了口氣。
“諸位,天亮了。”
他的眼睛和臉都變回了原樣,看上去只是一名秀氣文弱的書生,就連那話語也柔和得像最微弱的風。
可這風卻吹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就像直接在耳邊響起那樣。
王生不由自主地推開門,走出去。其他畫師也紛紛聚集在了池邊,李聲聞泰然自若地提起衣擺,從池子裏爬上來,動作看上去略有些笨拙,卻不顯得狼狽。
他環視四周,溫和有禮地笑了笑,對四周的畫師說:“桃花女子,已經在這瓶子裏了。”
王生問道:“她究竟是什麽東西?還會不會再回來了?”
“她從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聲聞笑道,“天長日久的丹青澆濯,讓她生出了靈性。王生的水畫亦将她點醒,可惜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惡,只循着王生的畫中意境,僞造了池中仙宮。”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腳邊,并不擔心他人搶奪,從袖中取出一卷圖紙,在衆人面前攤開:“這是洗墨畫院的土木畫圖,你們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畫苑?不過多了些紅绡彩绮、壁畫雕梁和缭繞的雲霧罷了。他眼中本就只有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畫師,不知道別的,也不知道将你們帶入池中,意味着什麽。”
院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說,我們都在洗墨池中?”
“不錯。也可說,我們在一面鏡子裏,這面鏡子與洗墨畫院完全對應,當我們與池中的影子相連時,魂魄便被攝入鏡中的世界——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獨厚的一點天賦,即使靈智混沌,卻能得心應手地利用鏡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場的諸位與我,都是離體的魂魄而已。”
院長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後一天,是臘月二十八。而我們落水時,卻是臘月二十。如果我們一直在水裏……還能從鏡中出去麽?”
“能。”李聲聞篤定道,“只要跳進洗墨池,不管發生什麽,不要退回來,就可以離開這方世界。”
他纖瘦蒼白的手指指向談話間慢慢被泉流注滿的洗墨池,畫院院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彎身一躬。這位老者兩手空空,卻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進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區區三步之間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