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明能離開幻境,是件高興的事,緊随其後的畫師們卻是臉色陰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進池水,無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後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聲聞半側過頭,問他:“你不走麽?”

王生不禁後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門,生怕他撲過來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裏,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進水池自戕,對麽?”天色大亮,李聲聞的側影披上初升朝陽的金光,顯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來,“你的夢境,該醒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王生咬緊牙關,悄悄推開身後的門,企圖不着痕跡地躲進去。

李聲聞轉過身來,将朝陽甩在身後,這樣一來,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來,讓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樣。

“洗墨池對外界一無所知,為什麽要拟造仙宮,将畫師困入池中?”李聲聞問道,“因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個逍遙雲端的仙人,和其他畫師一起,每日在仙宮作畫。你的扶乩和畫作讓洗墨池覺得,這樣的世界才是美的。這個池中洞天,本來就建立在你的願望之上。”

王生連連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李聲聞笑眯眯地說:“真奇怪呀。我原本以為你會是第一個從夢裏醒來的,沒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個。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師的痣,和你所見的左右相反,還特意指出。你心裏已經明白,你們已經身陷一面鏡中世界。”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麽會和我有關呢?我現在就很清醒,我知道這裏不可以多留,但是從洗墨池跳下去……”

“從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聲聞走近幾步,在離他不遠處停下來:“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溫吞文雅的李聲聞這次卻沒有同情他的窘狀,自顧自說道:“普通人怎麽可以在水中數天而不死呢?只不過他的魂魄還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夢境中罷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進了屋裏。李聲聞卻沒有追上來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實在想活着,那就留在這裏罷,我不會幹涉。”

他向池邊俯下身,卻突然一頓,自言自語道:“池中倒影雖美,卻好像少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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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說邊掏出筆來,也不見他蘸顏料取色,就那麽在池水上畫起畫來。

王生的窗戶鄰近池水,他打着寒顫,探頭去看,卻發現李聲聞沒有畫出什麽驚采絕豔的畫作出來,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黃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從不會有燕巢,窗棂上亦不會有雀鳥。

王生突然跑出屋門,越過李聲聞身邊,躍進了洗墨池。李聲聞不緊不慢地收起筆,看着他融化在水裏,苦惱地嘆了口氣:“這樣我不就出不去了麽?”

他丢開毛筆,抖了抖衣袖,邁進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間,大地震動起來,四周的雕梁與仙草紛紛化為飛灰,整座畫院以飛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還沒能沉入水底。

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曳。李聲聞嗆了口水,掙紮着浮出水面,慌裏慌張地爬上岸。

見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氣,從肚子底下抓出一個化生童子,問道:“沒事罷?”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悶聲說:“先是容器被你摔爛了,龍骨也離體過久,然後又撕開鏡面去抓你,你說我好麽?”

“抱歉。”李聲聞沒什麽誠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觸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現在我們就回不來了。”

“怎麽回不來,頂多費點力氣罷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甕聲甕氣地指責。

李聲聞道:“好了好了,原諒我這一回,一會下了山就找材料來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說完就不再理會李天王的別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見清澈的池水中,堆疊着十幾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聲聞搖搖頭,“修仙問道,雖能給予人逍遙,卻也最能毀滅他的逍遙。”

李天王責備道:“別發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點凍死好擺脫我?”

沒有點破身懷龍骨就不會生老病死的真相,李聲聞只是好好地答應了,袖子一抖,放飛了一只從袖子裏鑽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臉頰上有兩團圓鼓鼓的紅臉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樣,說不出是什麽品種。

鹦鹉一飛上天空,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消失在長安皇城方向。李聲聞目送它離去,這才在化生童子的聲聲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會手。

但他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雙手一暖和起來,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裏的硯臺和筆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經被收入囊中,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會凝結一團,形成奇異畫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聲:“孤的看家絕技,竟被凡人學了去,還只學了皮毛。難道不用水妖幫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們就畫不出水畫了麽?”

李聲聞不動聲色地說:“自然比不得泾河龍君一畫千裏,經月不褪色,雖然畫中志趣異于凡人,但畫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長平縣人仰慕龍君,因此才學會了水畫。”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儀行事。你們有催妝詩、卻扇詩、畫障織毯,我自然一個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聽命于你,當然不會暈散你的水畫。”李聲聞低聲說道。

“你說什麽?”

“我說,”李聲聞改口道,“長安的新人一般不會特意把自己的婚禮畫成畫,挂在西市東市供人觀瞻。何況我們本來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邊,惹人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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