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邊城
碎裂的瓷片從殷少湖的手中落下。
滴滴血跡順着指縫滑落到地面。
有碎屑被殷少湖的手掌卡在血肉裏,特別疼,但是殷少湖卻感覺不到。
因為他的心更疼。
巨大的疼痛之下,那些微小的疼痛便會被忽略。
所以即使手掌鮮血淋漓,殷少湖也是毫無所覺。
說着那句讓他感到巨大疼痛的話的人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殷少湖不知道為何,感覺到了無比的遙遠。
不,傅紅雪一直是遙遠的。
他好像一直都沒有真正靠近過傅紅雪。
傅紅雪給他的只有冰冷與拒絕。
殷少湖勉強扯出一個笑,看着一直背對着自己的傅紅雪問道:“我聽錯了吧?傅紅雪你剛剛在說什麽?”
傅紅雪不回頭,對殷少湖的問題置若罔聞。
像是根本沒有殷少湖這個人一樣。
冰冷的臉只是看着馬空群道:“我要你把你的女兒馬芳鈴嫁給我,你答應嗎?”
為了完成母親要求他要讓馬芳鈴愛上他的這一點,只有讓馬空群答應把他的女兒嫁給他這一條路可以走。
所以傅紅雪才攬下了找殺人兇手這個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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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他的複仇而做。
馬空群沉思片刻道:“既然我答應了傅少俠,那便一定要做到。”
站在傅紅雪身後的殷少湖眼中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了。
不許,我不許!
另一個人也在拒絕,馬芳鈴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蒙面人。
她是不會嫁給傅紅雪的,更何況,她一直厭惡傅紅雪。
着急的馬芳鈴拉着馬空群的胳膊拒絕道:“爹!我不要嫁給他!他一個斷袖,還想娶我!做夢!”
馬芳鈴的話是實話,每個人都在昨天知道了傅紅雪是一個與男子互相愛慕的斷袖。
每個父母都不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給一個奇怪的斷袖。
但是馬空群是個要面子的人。
即使他不願意将自己的女兒嫁給傅紅雪,可是他答應了傅紅雪,那就一定要做到。
否則他萬馬堂堂主的面子還往哪放?
馬空群對着馬芳鈴怒道:“住口!不得對傅賢侄無禮!他是你未來的夫婿。”
馬芳鈴急得跺腳,她的心中早已經有了意中人,這個傅紅雪卻要在這時娶她!
簡直是癡心妄想!
他早就知道自己愛慕的人是誰,卻還要強迫她嫁給他,實在是可惡至極!
這個傅紅雪一定是故意的,他在報複自己之前栽贓他的事!
馬芳鈴為了不嫁給傅紅雪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直接指着傅紅雪的腳罵道:“我不要嫁給一個跛子!你要是讓我嫁給他,你就是把你的女兒往火海推!”
馬空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個女兒家可以決定的!“
馬芳鈴見自己的父親是不會松口了,咬牙拔劍對着傅紅雪罵道:“你個惡心的斷袖,下賤的跛子!你去死吧!”
純白的朝露劍還未向前一寸,馬芳鈴就感覺到自己的臉被狠狠一巴掌打得偏了位置。
馬芳鈴被打的一陣暈眩,不可置信的捂着臉擡頭看到的是眸中一片墨色的殷少湖。
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裏面帶着太多的馬芳鈴不懂的東西。
殷少湖道:“馬大小姐,說話要注意分寸,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容忍你的脾氣,比如我,你要是再說一句傅紅雪,你會有什麽下場我也不知道。”
殷少湖的聲音很輕,語調很正常,但是他的每一個字裏都裹帶着濃重的殺意。
馬芳鈴在殷少湖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很熟悉的東西。
幾次與蒙面人相見之時,蒙面人也是這樣為了維護傅紅雪來恐吓自己。
一個猜測在她的腦海中形成。
殷少湖的身形逐漸與那個蒙面人的模樣重合。
原來,原來這個殷少湖就是蒙面人,而他愛的人是傅紅雪。
哈哈哈,多麽可笑,她愛慕的人愛的卻是要娶她的人!
馬芳鈴癡癡看着殷少湖,心與魂都被殷少湖所掠奪,面對要殺了自己的殷少湖,她已經沒有了理智。
馬芳鈴一字一句緩緩道:“我偏要說呢?傅紅雪,他是個跛子,殘障,賤人,連畜生都不如!”
殷少湖目眦欲裂,傅紅雪,他是殷少湖心中的雪山蓮,月下影,絕不容許他人污蔑!
一手直直向着馬芳鈴的脖頸而去,掐着将馬芳鈴提起:“你再說一遍!”
馬芳鈴臉上笑的更深:“你殺了我吧,那我就不用嫁給這個跛子了!”
手指收緊,馬芳鈴的命就要了結在殷少湖的手中。
可是馬空群豈會看着自己的女兒慘死,迅猛的一掌打向殷少湖。
殷少湖所有的心思都想要殺了馬芳鈴,馬空群的一掌,他躲都沒有躲。
銳利的掌法帶着掌風而至,殷少湖被一掌擊倒在地,口中鮮血噴出,更有鮮血不斷地從他口中溢出,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衫。
殷少湖掙紮着還想要起身。
一把黑刀橫在了殷少湖的面前。
殷少湖順着黑刀看上了拿刀人的臉,咧出一個笑,被鮮血染紅的牙露出,陰森而恐怖:“傅紅雪,你要做什麽?”
傅紅雪閉目不看殷少湖,拿刀的手也沒有絲毫的顫抖。
殷少湖鮮紅的嘴巴還在問:“你要殺了我嗎?”
帶着哽咽的聲音從殷少湖的喉嚨裏發出。
殷少湖渾濁的眼中水霧朦胧。
他緊緊盯着面前的傅紅雪。
眼裏也只有傅紅雪。
他希望能夠從傅紅雪口中得到一個能夠讓他稍微不那麽難過的回答。
可是,傅紅雪是複仇的神。
他閉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思索。
他的目的是接近馬空群,迎娶馬芳鈴,将他們一家殺死。
馬芳鈴現在被殷少湖傷害,作為馬芳鈴的未婚夫,他應當如何?
傅紅雪橫刀道:“若你再近一步,再傷害馬芳鈴,我就殺了你。”
殷少湖看着這把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芒的刀。
白光晃到了他的眼。
讓他的眼睛難受,想要流淚。
殷少湖狠狠閉目,将那被刀光晃出的淚水收回。
一只手撐着地面,殷少湖勉強站起。
最後看了傅紅雪一眼,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周圍圍着的人自覺地讓開一條小道,殷少湖一個人垂着頭,孤零零的身影,失魂落魄地離開。
無名居的酒窖。
即使不打開門,也能聞到從那裏傳出的濃烈的酒味。
殷少湖渾身是血,癱倒在酒窖裏。
十幾壇酒被他開封,喝了個七七八八,剩下兩分胡亂灑落在地上。
在殷少湖的懷中還抱着一壇酒。
這壇酒殷少湖已經開封,殷少湖已經一口也喝不進去。
殷少湖心裏難受,傅紅雪今日的求親馬芳鈴和他對自己的決絕,讓殷少湖如墜冰窟。
殷少湖終于明白了,傅紅雪是不會喜歡他的。
這是早在殷少湖見到傅紅雪的第一眼對他一見鐘情的時候他就應該知道的事,可殷少湖不想相信。
殷少湖抱着那一點點微小的希望。
乞求傅紅雪或許會看他一眼。
可傅紅雪終究沒有睜開眼睛。
殷少湖太天真,太自以為是,等到傅紅雪離開了自己,他才幡然醒悟,明白原來只是自作多情。
揭開懷裏一壇酒的封口,殷少湖看也不看就把酒往嘴裏灌。
酒液順着嘴角流出,流至下巴,脖子,浸濕衣服,他白日裏被砍傷的傷口被酒液浸泡。
疼到極致,便也忘了疼。
傷到極致,傷卻不會忘記。
會結痂,會留疤,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永遠無法抹去。
身後有人聲傳來,酒窖的門被推開。
一個人站在門口。
這個人本不應該站在門口。
因為這個人是不應該能走路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面對他人都是以坐着輪椅的殘廢姿态出現。
可是現在他卻在走路。
那兩條完好無缺的腿支撐着他的身體,讓他站在殷少湖身邊。
一個一直遵守着一個規則的人,他人在一天改變了他的規則,那便表示這個人即将要有更大的改變。
坐輪椅的蕭別離突然站起來了,那他接下來會做什麽?
殷少湖不知道,他只是在喝酒,一口接一口。
蕭別離見自己的出現沒有引起殷少湖的注意,只好開口道:“借酒澆愁愁更愁。”
殷少湖抱着自己的酒壇,醉眼迷離:“之前我不知道樂樂山為什麽那麽愛喝酒,今日我卻知道了。”
蕭別離一笑:“知道什麽?”
殷少湖像是看稀世珍寶一樣看着自己懷裏的酒:“酒呀,真是個好東西,只要一口,便能□□,忘卻凡塵俗世,忘卻一切痛苦。”
蕭別離道:“一口便可解脫,可是你喝了怎麽多酒,卻還是如此的痛苦。”
殷少湖道:“痛苦?什麽痛苦,我在笑啊,老板我在笑啊,怎麽會痛苦?”
一個努力扯出來的微笑出現在殷少湖那張哭喪的臉上。
喜與悲,被殷少湖強硬地結合在一起,更加相斥,更加怪異。
血腥氣與酒味,混合在一起,這是一種很神奇的味道。
就像悲傷與灑脫,勉勉強強糅合,卻又迅速分離。
灑脫自在灑脫,悲傷卻更加悲傷。
蕭別離将殷少湖手中的酒壇拿走,殷少湖伸手想要去夠,卻撲了個空,眼看就要趴在地上,蕭別離只好一手拿酒,一手扶着殷少湖。
将殷少湖扶起坐好,殷少湖又歪歪扭扭想要倒下,蕭別離只好将殷少湖靠在自己身上。
那壇酒被蕭別離放到遠處,殷少湖是再也夠不到了。
殷少湖靠在蕭別離的身上。
不知道怎麽地就想起了他帶着傅紅雪去看夜景的那晚。
那個時候他也是靠在傅紅雪的腿上,慢慢聽着傅紅雪用他柔和的語調和他說着他的事情。
十八歲的傅紅雪,自幼生活在雪山的傅紅雪,只有母親的傅紅雪,初到邊城的傅紅雪,被自己直白地追求到窘迫的傅紅雪,說着不喜歡自己卻又在關心自己的傅紅雪,還有,明天就要和馬芳鈴成親的傅紅雪……
殷少湖又想喝酒,可酒已經沒有了。
蕭別離道:“明日就是傅紅雪與馬芳鈴的大婚之日。”
這個殘酷的事實又被蕭別離提醒了一次,殷少湖簡直想要直接離開。
他自欺欺人想着只要不聽不看不想,這就不是真的。
蕭別離說出來了,這件事就不是假的。
殷少湖聲音悲戚:“蕭老板,說點別的吧,我不想聽這個。”
蕭別離道:“你卻必須要聽。”
殷少湖一臉抗拒。
蕭別離強硬道:“當初你為了讓我救傅紅雪,答應我會為我做事,傅紅雪我救了,現在到你回報我的時候了。”
殷少湖一頓,憶起了當初自己為了救傅紅雪而答應的事情,長嘆一口氣道:“好,你要我做什麽?”
蕭別離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在裝殘疾。”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蕭別離知道殷少湖知道自己的秘密,殷少湖裝作不知道,他便也沒有深究。
現在他的秘密即将不再是秘密,他便也無所顧忌。
殷少湖醉眼倒影着蕭別離的樣貌,在殷少湖雙眼那裏的蕭別離,是個英俊的中年男子。
他本該是風光無限,潇灑桀骜的斑衣教繼承人,卻被一個小人強加的無名之罪導致了斑衣教的覆滅,一場大火,無人生還,自此斑衣教湮滅于江湖。
僥幸逃出的他,改名換姓,在自己的仇人面前俯首做低十幾年,像個可悲的失敗者,像個低到塵埃裏的蝼蟻。
十八年了,今天他的一切布置已經完成,只等明日馬空群女兒的婚事,然後,将那個冠冕堂皇的小人的面具揭露,讓他為他的一切贖罪。
蕭別離透過殷少湖的眼,試圖去尋找那個十八年前的斑衣教少主,可是只剩下一個被銅臭氣熏陶的商人。
蕭別離苦笑:“我裝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了我不裝的時候了,我卻改不過來了。”
太多的酒讓殷少湖腦子混亂,他靠在蕭別離的身上,呼吸清淺,像是要睡着,呢喃問着:“老板……你還沒說要我……幫你做什麽事?”
蕭別離道:“你應該知道的,是和傅紅雪一樣的事。”
聽到傅紅雪這個名字,殷少湖的醉意瞬間消失:“你也要殺馬空群?”
蕭別離道:“是。”
殷少湖問:“為什麽?傅紅雪殺馬空群是因為殺父之仇,你與他有何冤仇?你不是他的手下?”
蕭別離苦笑:“呵,一個人當牛做馬時間一長,別人就不把這人當人看了。一個人在成為另一個人的附庸之前,他總是有自己的身份,那他為什麽要抛棄自己的身份成為另一個人的小跟班或者小喽啰呢?”
殷少湖道:“因為另一個人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
蕭別離道:“而我想從馬空群那裏得到的,就是他的命。”
殷少湖對着蕭別離一笑:“恰好,我也想要他們的命。”
他們,指馬空群和馬芳鈴。
殷少湖瘋了,為了傅紅雪瘋了。
他想要殺了奪走傅紅雪的馬芳鈴。
蕭別離也是一笑:“那就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