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摩睺羅(三)

他大步踏進廢墟內,白日光線好了很多,樓內很多東西都能看個清楚,依憑記憶找到昨晚坐過一小會兒的休息室——被拆禿嚕了,但依然能看到老太太半夜打開的那扇窗,窗楞松垮垮地挂着,玻璃全被敲碎了,屋外的地面上還有一塊深褐色的痕跡,這麽多年了都沒能消掉。

昨天半夜三更,他從幻覺中醒過來時,正巧站在他現在的這個位置,摩睺羅也是在這兒纏上他的。

有了相宅經,宅院類的風水一目了然,林機玄順着走廊走進深處,走到那個醉漢待的房間,裏頭東西被搬光了,林機玄四下翻看了下,在一塊瓦礫下面找到了一張名片。

上面寫着:凱欣制鞋廠營銷經理黃定 151xxxxxx。

他把名片揣進口袋,又四下看了看,樓梯已經沒法用了,他爬不上去,又在一樓兜了一圈,把這棟公寓大體兜了個全貌,可惜推土機太過厲害,毫不留情,只能模棱兩可地抓了個大概。

可也足夠了。

他邁步出門,那倆小子還站在公寓門外看着他,其中一人長得一張娃娃臉,臉盤上一雙眼睛大得很,眨巴起眼睛有股子缺點心眼的感覺,另一人皮相不錯,但可惜長着一雙刻薄眼,看着也不太讨喜。

“看出什麽了?”大眼名叫張五方,瞪着眼問。

“沒看出來。”林機玄懶得多搭理他們,直接繞過了人往外走。

“三才哥,這人是不是來搶我們單子的?”張五方問。

“管他,”張三才冷笑,“一個沒經授箓的三流天師能看出什麽東西?藍道騙子。”

“那哥你在屋外等什麽?”

“瞎等。”張三才瞪了張五方一眼。

“我比你強點,”張五方笑着說,“我瞧出來他剛才在屋裏踩了個關鍵點,我不是在瞎等,”他撓了撓頭,似乎沒想明白,“但我沒想到他怎麽什麽也沒看出來,那樣子不像是沒看出來的。”

“你話怎麽這麽多?!”張三才不滿地說,“單子都要被人搶了你還有心情在這叨叨叨叨?”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張五方期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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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個看風水的先生來,這兒布了個大陣,”張三才蹙眉,說,“這兒的問題跟風水有關系。”

賀洞淵陰着臉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蓋着的白色毯子被他蹬到了床底,眼鏡松垮垮地挂在鼻梁上,要掉不掉地懸在挺翹的鼻尖。

“你說說你,”病床旁邊坐着個一身坎肩旗袍的清麗女人,眉眼和賀洞淵有六成像,眼尾都飛着桃花,是個招人的樣貌,她嘴唇塗着時下最流行的顏色,此刻正絲毫不在乎因為話說太多會糊了顏色,“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五谷,非要吃,就那麽好吃啊?小時候吃了一碗稀飯都差點把這條命賠進去,這會兒還敢吃肉啦!?你膽子肥啦!”

賀洞淵臉色更難看,要不是鹽水軟管太短,他想翻個身捂上耳朵。

“小王八蛋,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啊?你姐我大老遠跑過來給你救命,你就這态度啊?”

“老頭子給你起名娴是希望你娴靜,不要整天吵吵鬧鬧的。”賀洞淵聽得不耐煩了,說,“你能不能把嘴閉上,安靜點?”

“我救你命的時候你怎麽不喊我閉嘴?”賀娴一瞪眼,越發顯得跟賀洞淵相貌相近,神态都像得很,她抄起一旁的枕頭砸在賀洞淵臉上,“小王八蛋,沒良心,你這個渣男,詛咒你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誰能受得了你?你姐都受不了你!混賬玩意!”

“………………”賀洞淵簡直服了,他都不知道他姐從哪兒積攢的這些詞彙,到家裏頭的時候半個字都蹦不出來,一到他這兒一連串帶節奏的罵。

他幹脆不說話了,任由賀娴發作,過了一會兒,賀娴突然也不說話了,望着賀洞淵眼眶泛紅,下一秒,眼淚就滾下來了。

賀洞淵一怔,不敢相信地問:“你哭什麽?我還沒哭呢?”

“哭你不愛惜自己,”賀娴說,“哭你不在乎自己家人,你個小王八蛋,氣死姐姐了。”

“我錯了行不行?!”賀洞淵把快掉下來的眼鏡推上去,煩躁地說,“我不是已經承認錯誤了嗎?”

“那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麽突然吃東西?你這性格,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吃一口。”賀娴熟練地止了哭,像是無事發生一樣瞪着賀洞淵,她天生就有一種語言的力量,在禪宗內專修經文,一旦視線和她對上,再說幾句話就會情不自禁地發出內心最深處的聲音。

在她學了心理學之後,這碗老祖宗恩賜的鐵飯碗就變成了金飯碗,外頭人找她咨詢心理問題,內裏人找她做催眠和審訊,她做事風格稍顯浮誇,也正是這樣,能恰到好處一擊致命。

賀洞淵尤其吃她這一套,從小到大屢試不爽,然而這回,他一下子就噎住了,避開賀娴的眼睛,沉默着不吭聲。

賀娴疑惑地壓着眉頭,也沒逼他,說:“反正你自己的身體自己顧慮着點,爸媽也不想再看見你身體在他們懷裏再一回逐漸變得冰冷。”

“知道了。”賀洞淵側着臉看向窗外,病房內蒼白的燈光映得他線條有些冷硬。

外頭響起輕咳聲,賀娴一回頭瞧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眉頭一挑:“呦,這不是那誰嗎?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咳咳咳——”像是嗆了口空氣,那人連聲咳嗽起來,臉皮透紅地說,“我有事找賀先生。”

“這吃奶的小屁孩都混成賀先生了,”賀娴意有所指地輕笑一聲,拎起包站了起來,“那我不打擾兩位高官大人聊天,先走一步。”她個頭挺高,踩着高跟鞋跟門口的年輕男人擦肩而過時還故意揚了揚下巴,光從身高上就完全把男人比了下去,留給他一個六親不認的背影,那誰也不愛的架勢跟賀洞淵傲氣起來的樣子極像。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感覺臉頰上的熱氣下來了才走進屋,本來想拉開椅子坐下,一想到是剛才賀娴坐過的,臉上熱氣又冒上來了。

賀洞淵見狀,調侃道:“姐夫,那事怎麽樣了?”

那人臉紅得更厲害,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姐夫……我跟賀娴她、她早就分手了,沒、沒有的事。”

“我姐還喜歡你,等着你開口提複合呢,姐夫可以先叫着,”他壞心眼地說,“你別忙着臉紅,說正事,那小子身上的咒查出名堂了嗎?”

“正在查,”姜憑風紅着臉瞪他一眼,将平板電腦遞給賀洞淵,說,“但是這事兒牽扯得有點多,給他下咒的不是人,應該是只B級的厲鬼。”

他把事情大致給賀洞淵講了,說:“按理說誰發現誰解決,你的評級又足夠處理這事,應該是你。但你現在情況特殊,就把這工作安排給了南派天師府兩個剛晉升上來的年輕人,張家的三才和五方。”

“哦,行。”賀洞淵聽着沒自己什麽事也樂得清閑,說,“我病假能休幾天?能湊個十天半個月麽?哎呀,我痛死了,我快痛死了,肚子好痛,渾身都痛。”語調浮誇。

“撐死三天,”姜憑風立馬板了臉,嚴肅地說,“你這個月業績到目前為止又不達标,我下周一向趙局提交考勤審核,抓緊時間。”

“哦,早點提也沒事,反正我照慣例完不成,我這病太重,得休五天才能好。”賀洞淵一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滿臉都寫着“我病了你們不讓我休病假就是虐待勞工。”

姜憑風習慣了他這脾氣,也很無奈,就在這時,他電話響了起來,男人禮貌地出去接電話。

賀洞淵拿腳尖勾起毯子把自己裹上,活像是只準備不問世事專心羽化成蝶的繭。

姜憑風進來看到他這樣兒,嘆了口氣,說:“我先回去,病假……我給你争取一下吧,哦,對了,你面子大,幫我問問岑老先生有空沒有。”

“怎麽?”賀洞淵閉着眼睛問。

“這單子牽扯到了風水問題,如今會風水的不多,分局裏懂風水的手頭都有單,得找岑老借人。”姜憑風說,“岑老喜歡你,你說話好使。”

“那我問問,五天病假,這周考核也算我過。”

“別太過分。”

“那五天病假,考核缺的砍一半,五天病假不能講價了。”

“真該直接把單子給你。”姜憑風知道比臉皮厚度絕對贏不了賀洞淵,妥協地說,“我盡量幫你安排,這事得抓點緊,三才說有個藍道騙子也在關注這一單,看樣子是懂點風水學的,萬一拿着這事去騙建築商的錢就不好了。”

現在這時代,一般的人都沒什麽信仰,鬼神之類更是不信,卻獨獨還保留着對風水的信賴,尤其是一些大的地産項目,投資或開發前一定會請風水先生看看,點點金什麽的。

“一個藍道騙子都解決不了,這倆小子也沒什麽本事。”賀洞淵不屑地說,“哪兒來的藍道騙子?直接套麻袋打一頓教訓他滾蛋。”

“一個年輕人,長得不錯,可惜是個騙子。”

“比我姐還好看?姐夫你心不正。”賀洞淵說,“給我看看,有照片嗎?”

“什麽姐夫!別亂叫,你姐還要嫁人呢!”姜憑風教訓道,把張三才發來的照片給賀洞淵看,嘀咕道,“等下去信息庫裏查查這人,下個通告,下回碰見也好有個心理——”

賀洞淵突然像詐屍一樣從床上坐了起來,又像是被人貼了張定身符一樣看着姜憑風的手機屏幕。

姜憑風:“?”

賀洞淵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好像突然良心發現了。”

姜憑風一頭霧水:“什麽?”

賀洞淵說:“人生在世,還是得好好工作才對得起活一天少一天的日子。”

姜憑風被他這一通沒頭沒腦但又挑不出半點毛病的言論刺激到了,要知道眼前這人是逃避上班的慣犯,往年還能借着課程多學業壓力大逃避考勤,這一年到了都是實習機會的大四還能厚着臉皮跟一邊領導說導師管得嚴,一邊在家癱着睡覺打游戲。

居然能說出這種能請個書法大家寫好裱上挂大堂的話?!

賀洞淵狐疑地看着被震驚到了的姜憑風,眼神裏毫不掩飾的懷疑看得姜憑風渾身不自在,賀洞淵嘴皮子一掀,問:“姐夫,你跟我說實話。那倆剛晉升上來的是不是你親戚,這麽大的單子交給他們,你這是徇私吧?”

“這麽大的事,我親自來。”

“我病好了,”他從容不迫地拔了還沒輸完的針頭,舉起右手,笑着對姜憑風說,“領導,我申請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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