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深夜。似乎連海也睡着了。再沒有百轉千回，卻只像睡着的呼吸。

我将自己泡在水裏，游來游去，累了，便懶洋洋随波逐流。

頭上下玄月正好。星子散亂。

海風清香，穿發而過。

一只白海豚在不遠處逡巡。繞着我打轉。

我鑽入水底，深綠的魚尾被海底月光照得閃亮。心裏充盈平靜與安詳的快樂。對于一條魚而言，只要還在水裏，就是幸福無比吧。

此刻我确實感覺幸福。僅僅因為可在這片巨大的水裏暢游。

靠近白海豚瞬間，我一躍而出，張開雙臂，魚尾在半空劃出圓弧，似飛鳥一般自由放逐。長發翻飛，洋洋自得的笑，又悄無聲息落回水底，尾鳍在水面掄起小小幾朵浪花。那白海豚受驚一般游遠，不久卻又重新出現，遠遠的繼續繞着我打轉。

不知為何，忽地就想唱歌。

此刻我是人魚。她流失的魂不知去了哪裏，軀體為我占據。不知人魚的那些傳說，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害怕她，卻又懷念她。

張開嘴輕輕吟唱。歌聲清麗，仿佛我已擁有幾世。

遠處那只白豚周圍，忽然浮現數百頭，仿佛瞬間出現，随我歌聲在海面躍動，有時三兩分組，有時集體輪番。我從前只在海洋館看過它們，安靜憨厚，但此時，那舞蹈卻妖冶至極，如鬼似魅。

終于它們漸漸靠近我，似是不再畏懼。

我心生喜悅，帶領它們往幾百公裏的遠海和幾千公裏的深海舞動。躍出，紮進，水聲嘩嘩作響，歌聲不曾停歇。月光下，魚光粼粼，身姿矯美。

歌聲漸漸放緩，魚群随我安然下來。它們的眼睛似孩童，純真豔麗，又覺鬼影重重，靜靜看我，如癡似醉。

靈敏的聽覺捕捉到甲板聲響，我已分辨出那是艾沫兒的味道和聲音。

她站在船舷，帶着笑意，卻又默默流淚。

我知道她在懷念在水裏自由跳舞的時光。

我輕輕靠近船體，張開雙手，要她跳下。

其實那一刻我尚且猶豫有無能力接住她，但她毫無猶豫的縱身跳下，我已憑借本能，從水裏一躍而出，接住，落水，毫無驚險。

帶着艾沫兒游了三圈，她幾乎笑至癫狂。

不停的叫着，姐姐姐姐姐姐。

那領頭的白豚，自始至終不曾遠去，始終跟随。

我望向它，示意它過來。它便歡快的游近，将頭顱靠在我手臂上，輕輕摩挲。我将艾沫兒放去它背上，又一起暢游一番。

艾沫兒不停在心裏喊叫，姐姐，你疼我比以前多。小時候，你從來不肯與我們嬉戲。我現在真開心，即便立即死去也甘願。

我立即躍起，捏她臉頰，“再說死字，便永恒不再愛你。”

小丫頭又落淚，愛，愛到底是什麽，令我歡笑，又令我流淚。

這厮，難不成也看了黛玉？

“從此你再不能月下高歌。王也再不能聽你叫他一聲父親。姐姐們都在王殿日夜等候你歸來。那個男人，真的勝過這一切麽？”

姐姐。遇到他之前，我不知道這一切。遇到他之後，我卻再也不需要一切。

我想着那把匕首，又想起梁家彬，暫時失語。

我與小人魚公主相見的第一夜，便只增進姐妹情誼吧。

告別白豚，我服下一些藥丸的粉末，魚尾化為雙腿。

艾沫兒覺得有趣，一直笑。

她自己化出雙腿時，疼暈了過去，不曾目睹這過程。

其實，那般自然迅速。就像綠色硫酸銅在試管底部慢慢析出，這過程神奇美麗。

姐妹倆挽着濕漉漉的長發站在淩晨裏笑。我叫來保镖，将我們送回貴賓艙的豪華大房間。艾沫兒被保镖抱着，略有扭捏，尚未習慣被人伺候。

艾沫兒，從此，只要你還疼痛，我便一步路也不需你走。

沖洗之後，便在大床上睡去。

夢裏，又見到白海豚。

它親昵的在我手臂上摩挲，它說，人魚琶沫，你可還記得我？

我覺得熟悉，卻又完全不記得。

我不曾得到琶沫的記憶。我不過擁有她的軀體。

第二天，我們睡到很晚。

親自為艾沫兒梳洗。将兩側頭發輕輕分出兩縷，結為細細發辮，再在腦後合二為一，辮至尾梢，其餘大叢的頭發在兩股發辮之中披散，繁茂生機。

天生的青春肌膚，不施粉黛也光澤芳香。

沙質長裙，薄如蟬翼，飄飄欲仙。

艾沫兒面如天使，恬靜可愛，怎樣打扮都是美麗的。

今天偏偏愛把她扮成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模樣。明天，後天，每天一個樣。天生麗質，不炫耀一番，豈非辜負上蒼美意？

配了淡粉色軟綢芭蕾鞋。

她對這雙鞋子愛不釋腳。過幾分鐘就要擡起腳來看看、摸摸，俨然一個天真的小小女孩子。

姐姐姐姐，人間竟然有這麽美麗的鞋。她笑着在心裏對我喊。

我捏捏她的臉，沒有說話。

深海的公主，向往人間。

凡間人類，卻大多數渴望超脫這充滿苦痛的世界呢。

僅僅一天，雇傭護士保镖，租下游輪豪華房，給艾沫兒添置衣服，開銷很大。手裏還略有剩。

以後我絕不舍艾沫兒再掉一滴淚。要行走在人世，還是得盡快想辦法賺錢。錢是這世界的真正通行證。

中午時分，我賣掉了艾沫兒最後一批珍珠，還有臨行前王與以沫她們送來的珍寶。有幾樣我感覺特別喜歡的，就提前付了費用，在一家風評不錯的古董行寄賣。沒達到我想要的價錢，就暫時放在那裏吧。然後搭着張遠這小子的肩膀去了一趟銀行。

張遠年紀雖小，在任何場合都毫無怯懦，坦蕩且淡定，說話尚不完全成熟，然而不卑不亢。

我知他出身必定不俗。是個好男孩。

然而這世界的真正可悲之處，是辜負愛情的人，常常恰恰也都是好人。

這男孩，成為艾沫兒真正的初戀，卻是不錯的。

通貨嚴重，但我也不大有什麽經濟頭腦。只在一家國際銀行存了大半數，挺大一筆款項，不過在這家銀行仍算不上VIP。

前世愛財，沒機會得到過。

今世大筆錢財手裏過，然而對于死去的人、活着的魚來說，這一切并無意義。我只要與艾沫兒在世一天，便奢侈快樂一天。

重回游輪，艾沫兒等待已久，見我便迫不及待的投入我懷裏。

張遠這小子，看到艾沫兒先臉紅一陣，才鼓起勇氣上前打招呼。

“艾沫兒。”就一個名字。暈。

我才忽然想起，她上岸已經無法發出聲音。第一次見張遠，他便在心中叫過艾沫兒的名字。這小子如何知道。

當下沒動聲色。只打發他走了。

只帶艾沫兒及護士去了游輪的餐廳。

我沒有去點那些華麗精致的食物。

艾沫兒吃素，我給她叫了熱湯、沙拉、意面，還有一杯牛奶。

我自己呢，前世便愛吃海鮮。今生雖是人魚，也沒打算與海底動物們大愛一同，叫了一只龍蝦來吃。

艾沫兒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一度眼淚汪汪。我視而不見。只淡淡道，“入鄉随俗。”

終于她對姐姐的愛，還是戰勝了對海底小動物的愛。

我趁機把一小塊龍蝦肉塞進她嘴裏，笑眯眯道，“怎麽樣，是不是很鮮美？”

小丫頭眉頭都皺出水來了。

我依舊視而不見，一直在想那把刀的事。

倘若把刀交給艾沫兒，結局已經知道。那麽我也沒有來的必要了。

看來取“王子”心中鮮血這件事，只有我來做了。

明天是最後一天。馬上就得籌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