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聘用道士随軍的酬勞是十盒滿滿當當的芝麻酥餅。

他們出征這一日,日頭格外的明亮刺眼,小王爺披甲挂帥,翻身上馬,龍紋黑底的戰旗在他身後迎風展開。

這和他上一次離京的時候截然不同,他上一次離京的時候還是連爬帶蹬得上馬,護送他的侍衛特意趕在天明前匆匆忙忙的護送他離開,生怕被旁人看見。

如今,小王爺輕夾馬腹,一騎當先,留給他哥一個幹脆利落毫不矯情的身影,城樓上的穆琮迎風站着,暖風吹過他的發梢和衣擺,冠冕流蘇輕輕晃動,擋不去他眼底的光亮。

“風涼。”

該在冬日裏用上的披肩提前落去了穆琮肩頭,統領近前一步,冒昧又唐突的替他蓋住了肩頸。

行至遠處的小王爺正別別扭扭的伸出手來朝身後揮舞兩下,全當道別,穆琮勾起唇角,舒舒服服的靠去身後人的懷裏,由着統領為他披上擋風的衣服。

他已經不在乎別人口中的規矩了,那些會說統領僭越,說他不端不正的臣子都已經老老實實的閉上了嘴。

天底下最好用的東西永遠是武力,穆琮勾起唇角,狡黠又得意的眯起了眼睛,他就像一只自豪的老母雞,終于可以在天下人面前驕傲的挺起胸脯,炫耀他長大成人的弟弟,以及他弟弟用美色換來的千軍難擋的神仙道長。

四方國境,最先動手的是西邊。

折了上将軍的少年國君氣急敗壞,一收到消息就開始籌謀聯合,勢要報仇雪恥。

小王爺鎮守北境數年,興許是這回走得時間有點長,常年在他手下吃虧的北境諸國忘了被他按在地上錘是什麽滋味,紛紛動了不該有的心思,再加上西邊的重利引誘,于是以屏障之勢威逼西北兩境的聯軍組成的速度極快,且來勢洶洶。

西境破城,失陷數地,軍報比小王爺先一步傳到北境,下屬奏報時,小王爺正在剛紮好的軍帳裏托着腮幫子發呆,傳令的副将将一紙奏報反複念了兩邊也沒得到回應,額上漸漸冒了一層冷汗。

副将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小王爺前腳奔赴北境,聯軍後腳就兵分兩路,一邊在北境佯攻做障眼法,一邊偷襲西境城池,而現下國中武官不盛,除了一個小王爺之外幾乎沒有能扶得上牆的,偶爾有一兩個戰功赫赫的老将,也都是該頤養天年的年紀。

“王……王爺?”

副将攥着戰報咽了一口吐沫,他小心翼翼的喚了小王爺一聲,試圖得到些增援之類的調令,但小王爺還是沒說話,只是對着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副将思慮重重,又見小王爺神情平和,沒有任何焦慮急切的樣子。

濾鏡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強大到即便戰亂當頭,也能用最快的速度穩定人心。

副将呼出一口濁氣,也不知怎麽就安定了心緒,他還是相信這個在軍中長大的小王爺的,他在北境數年,眼見着小王爺見風就長,眼見着小王爺從一天被馬甩下來八次到一騎當先沖進敵軍陣前大殺四方。

小王爺早已是邊境的主心骨了,只要有他在,無論是什麽局面都絕不會是死局。

于是副将不再多言,很快就安靜領命退下,小王爺托着腮幫子托到自己手臂發酸,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下屬心中已經升華成了金光閃閃的定海神針。

小王爺在想念他的道長。

從京城出來之後,他與道士兵分兩路,他去北邊,道士替他去西邊。

至于城池失陷的奏報應當是幾日前傳出來的,按照道士的腳程,現下正好在替他教那些侵占城池的敵軍如何做人。

小王爺的思念能穿越千裏,幾乎是與此同時,道士在西境城中打了個噴嚏,被逐個清點的戰俘和負責收押的己方将士都整齊劃一的朝他投來見鬼似的目光,似乎是在質疑像他這樣的怪物居然也會有像人的一面。

道士視若無睹的揉了揉鼻尖,繼續低頭整理自己的行囊,和上次不同,這一次他帶夠了心心念念的吃食,還可以帶去跟小王爺一起分享。

他在黎明前只身入城,肅清了城中的敵軍,待攻城人馬按照約定的時間蓄勢待發的時候,他獨自從城裏拉開了幾人高的城門,素白的衣袍上只有奔波趕路時沾上的塵土。

他救了一城的百姓,避免了攻城人馬的死傷,他做成了天下無人能及的事情,但他并沒有因此感到開心。

他不喜歡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他不喜歡這些人眼中的敬畏、恐懼、絕望,以及不知由來的虔誠和狂熱。

——立場不同的人們看向他的眼神各不相同,唯有一種疏遠是共同的。

道士抿着嘴唇,将行囊的繩索勒緊,思念是瘋漲的野草,茂盛的葉子帶着細軟的倒刺,落在他心尖,搔得他心緒難平,也帶給他陌生的痛楚。

他想念他的阿行,他想念小王爺明亮幹淨的眼睛,在這裏,沒有人會像小王爺那樣看着他,他又變回了孤山上遠離塵世的孤僻道人,變回了說書先生口中的魑魅魍魉,精怪妖孽。

從西境到北邊,道士晝夜不停,走過了好幾個日升月落。

這邊的情形和西境不太相同,穆國北境的各方勢力犬牙齒互,已然分庭抗禮了近百年,小仗不停大仗不斷。

軍中的小王爺不再是京城裏上蹿下跳的熊孩子了,他深谙兵法詭谲,始終穩守邊疆絕不貿然出擊,每日只到兩軍陣前叉腰挑釁兩個時辰,激得對方将領沉不住氣出來單對單,再把人家揍得爬不上馬,就算是點了卯。

道士自然沒錯過小王爺苦修陰陽學的成果,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剛到北境戰場,正趕上小王爺把聯軍氣到拉弓射冷箭。

玄鐵鍛造的箭頭勢大力沉,絕對足以作為一場惡戰的由頭,小王爺眉梢一挑,正準備将它抽刀斬落,卻見眼前白影一翻,緊接着就是一聲撕裂空氣的龍吟尖嘯和地面開裂的悶沉響聲。

“——清霄!!”

從铮铮鐵骨的國之戰神到搖着尾巴亮起豆豆眼的小奶狗,小王爺連一秒鐘都沒用上。

只有沒見過世面的人才會瞠目結舌的去看那道将玄鐵箭和地面一同劈開的裂口,像他這種機智又聰明的小機靈鬼會在第一時間看見他的道長。

小王爺是被自己的戰馬甩着脖子從馬背上趕下去的,咕嚕咕嚕滾下馬的動作影響了他威風凜凜的戰甲裝束,但他已經毫不在乎了。

他都忘了自己還在戰場上,小別重逢的道士占據了他所有的認知,他傻呵呵的咧着嘴,想也不想的就将道士和道士背上的包裹一并兜入懷中,笑着笑着就丢人兮兮的酸了鼻子。

“道長——清霄……清霄,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嗯。”

隔着戰甲的擁抱硌得道士皮肉發紅,可道士卻渾然不覺。

他歸劍入鞘,旁若無人的轉過身來貼了貼小王爺的眉眼,日光落去他的眼角眉梢,終于映得他滿目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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