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嫁出去的師弟潑出去的水,好在穆小王爺是個表現不錯的新盆。
幾乎吞噬南境的風雪随着小王爺的闖入終結了,海水無聲無息的包容萬物,凝固成冰的海面用了三日恢複如初,三日之後,旭日東升,風平浪靜的海上沒有一片戰船的殘骸。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那場大雪就像是一場荒誕無稽的夢,沒人看見奔襲千裏的小王爺将一個昏沉不醒的白衣人抱回城中,也沒人看見有一道細細窄窄的血跡一直從海岸延續到城南。
海水融化後的第二日,南境下了一場大雨,同那場雪相比,這才是南境該有的天氣,可這場雨還是同往日不太一樣。
從清晨開始的大雨下得細密如織,沒有風聲,沒有雷聲,沒有劈裂天空的閃電,它只是安安靜靜的下着,一滴接着一滴從房梁上流淌下去,順着屋檐四角落去地上,彙成縱橫交錯的水流。
道士的古劍被顧清毓收納入鞘,封在鎖孔鍍了鉛水的玄鐵長盒裏,雨水在廊下青磚飛濺而起,叩響半開的窗棂,斷續聲響與盒中的隐約低鳴倒是相襯。
道士被小王爺安置在城南的別院裏,先前受封南境的親王早已過世,膝下無子繼承,王府雖別院空閑數年,可畢竟皇族封地,稍加收拾便是個靜養的好去處。
只是這偌大的院落,唯有小王爺一個人守着。
道士是被雨聲吵醒的,嘀嗒不停的聲響闖進了他渾渾噩噩的意識裏,他手腳發沉,眼皮重得擡不起來,惱人的雨聲和亂七八糟的人聲一并鑽進了他的耳朵裏,他能聽見守在院落之外的侍衛們急促不安的心跳,還能聽見更遠處的街頭巷尾,有人正在竊竊私語着那個操持風雪的怪物。
排斥、恐慌、畏懼、敵意,所有的聲音交織成網,像是深谷之中不見天日的藤蔓,瘋狂又執拗的攀附住他胸腔裏血肉,想将他一起拖進永無光亮的地方。
道士在睡夢中蹙起了眉心,瘦長的十指緊握成拳,他下意識蜷縮起身體,試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他動不了,有四道冰鐵做的鏈子從床榻四角伸出,死死鎖住了他的手腳。
——懸在頭頂的利刃終于落地,深深紮入已經爛透的血肉,斬斷了那些本就不該有的牽絆。
道士沒有睜眼細看,他在鎖鏈的聲響中放棄了掙紮,只悶悶的咳嗽了兩聲,堵在喉間的血水是刺目的深紅,那是顧清毓重創他心脈的後果。
他猜想這就他命中的結局了,他将會這樣茍延殘喘的過完餘下的日子,只是他一貫不是個猜謎的好手,就像小王爺帶着他去夜市裏看花燈猜燈謎的時候一樣,他永遠也猜不到紙張背後的謎底是什麽。
落在唇邊的絲質軟帕可能是世間最柔軟的東西,居然比昔日裏小王爺印在他額上的嘴唇還要溫軟體貼。
礙眼的血污被一點點蹭盡,染了血的枕巾被抽走換成新的,而這短短片刻裏,他暈眩發沉的頭頸一直被一個寬厚的手掌小心托起。
他記得這只手的溫度,他記得這只手曾與他十指交握,曾給他遞來天底下最好吃的酥餅,也曾掐上他的腰,掰開他的腿根,給予他最熱烈纏綿的撫慰。
——可這只手明明是不該出現的。
不再烏黑細軟的長發從小王爺指間垂落,道士仰過頸子,齒間溢出了喑啞的呢喃,他控制不住發抖的身形,也控制不住被髒血堵塞的喉嚨,心肺間的鈍痛卷土重來,他扛不住四竄奔逃的內息,只能下意識咬緊嘴唇。
齒間刺破皮肉的聲響清晰之極,甚至比流竄洩出的內力震碎床沿的動靜更加明顯。
小王爺的血是甜的,道士恍惚不清的睜開雙眼,往日裏的星辰自他眼中匿去身影,只留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好些了嗎?清霄?……沒事的,你想咳就咳,我扶着你呢。清霄……別怕,有我在呢。”
陰雨連綿,卧房裏沒有掌燈,小王爺的俊臉半隐半現,竟讓人有些看不清楚。
道士皺起了俊秀的眉目,和大多數話本故事相仿,他在短短幾日裏白了頭發,蓬亂枯槁的發絲被小王爺捋去一旁,遮不住他眼尾新生的細紋。
溫言細語隔着紛争吵鬧的雜音,道士聽不清小王爺說了些什麽,他只怔怔的看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放下髒兮兮的手帕,沖着他扯出了一個傻乎乎的笑容,又拿起床邊的另一樣東西繼續一件還沒做完的大事。
同樣是軟綢薄巾,甚至還比擦嘴的帕子更細膩一些,那綢巾是最素淨耐看的水藍色,有兩條已經纏在了他的足踝上,剛好蓋住了鐐铐硌出的紅痕。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清霄,別怕,很快就好。”
這世上總有一種聲音能穿透風雪,也總有一個人的心跳能蓋過所有紛擾複雜的魔障。
小王爺的心跳聲帶着後怕和悲傷的餘韻,帶着無法忽略的慌亂,可它聽上去又很是沉穩,一下跟着一下,穩健有力,破釜沉舟,死不松口。
有冰涼鹹澀的水珠落在眉梢,順着道士眼尾新生的紋路緩緩流下,道士咽下半口髒血,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他依舊看不清小王爺的五官面目,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小王爺的眉目早已牢牢印在他心裏,天底下那麽多人,只有他的阿行能生得那麽好看。
仍舊開在心頭的小野花正在和那些藤蔓奮力抗争着,它們或許嬌弱可欺,卻絕不會輕易枯萎凋零。
——因為那是小王爺親手摘給他,是他在孤山上見到的第一抹顏色。
“……”
道士說不出話,他只能用盡全力的傾過身子伏去小王爺的腿上。
蒼白的發絲随着他動作在枕席上鋪開,心脈受創的淤黑印記從半敞的衣袍袒露出來,停留在他心口,像是山野精怪的詭異妖紋。
無論是抵觸還是憐惜,小王爺總該做出一些相應的舉動,可小王爺沒有,他仍舊執着于道士受制的腕間,他仍舊低着頭,仔仔細細的将道士腕上的軟綢收攏成結,再将軟綢一點點掖進鐐铐與手腕之間的縫隙裏。
“就剩一只手了,我太笨了,到現在還沒給你墊好,你再忍忍好嗎?清霄,清霄……你別怕,就忍一小下,等我弄好了,我去給你端魚。你不是想吃魚嗎?我娘說過的,她說這兒的魚比望江樓的還好,等一會我就去給你拿,你再忍忍。”
右手墊完,還有左手,小王爺仿佛是真的極其在意這點細節,在意到沒有同終于蘇醒的道士正八經的說上一句話。
他拼命維持着那種傻裏傻氣的笑意,英俊幹淨的五官恰到好處的擠在一起,像是被丢棄的小奶狗,以為只要一直這樣蹲在路邊搖尾巴就會被撿回家去好生照顧。
可他不是小奶狗,道士也不是會弄丢他的主人。
小王爺沒能摸到道士的手,而是被道士小心翼翼的抓着袖口,将兩只手扯進懷裏摟着。
道士的手很涼,他的手更涼,涼到冰鐵制成的枷鎖都沒有什麽存在感,只能發出兩聲尴尬的聲響,只可惜誰都不會在意它。
“……不要魚,也不要酥餅……都不要,要阿行……只要阿行。”
道士合上眼睛喃喃出聲,他沒有力氣做別的了,肩後的箭傷和心口的內傷本該要了他的命,可他還是活着。
興許是顧清毓用了某種辦法保住了他的命,又興許是他的心魔不容他死,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經不舍得死了,他一見到他的阿行,他就再也不舍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