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雨

第3章 大雨

這些天雨下得連綿不斷,所有新生的植物都被雨澆得虛頭巴腦的,冷得蜷縮起了葉片。早春的冷是會沿縫鑽的,貼着裸露在外皮肉一直浸到骨子裏。

狹窄的巷道裏地勢曲折低窪,一下雨就容易積水,當中擺着一溜磚石,供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過去。阮衿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舉着傘從上面緩步走過。檐下雨水蓄積已久,沿縫往下墜落,打得他的傘面向一邊重重傾瀉,還好眼明手快,一腳踏到前面石頭上,這才沒摔一跤。

這幾塊磚擺在這有多久了?

算起來大概是有大概有**年了吧。阮衿搬來時,那天太陽極大,但地上污水未幹,浮沫渣滓,細枝末節盡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塑料袋和酸馊的廚餘垃圾在黑水中半隐半現。附近居民都是各掃門前雪的小市民,不從窗戶那裏倒泔水就不錯了,更多的就是繞遠路匆匆。

他和妹妹花了半天清掃和打撈垃圾,倆人又從附近拆遷工地撿來磚石,一個個鋪在地上,後來過路的人漸漸就多了。

而今他踩一腳,數一個,走到家門口共計42塊,也挺稀奇的,竟一個也沒少。

他走進那破爛院門,正看見阮心穿着小吊帶背對他快速收衣服。

十五歲尚且還發育的娉婷少女抽條快得像雨後春筍,僅一個月不見,好像又蹿高了好幾厘米。骨架是少女輕盈的纖細,腰與腿掩在薄薄的睡裙裏晃蕩,已經有曲線了,但側過來的臉頰又有一些瑩潤的肉感,仍是一副還未長開的娃娃臉,但已經初具美人胚子了。

白襯衫,校服格子短裙,全被雨淋得透濕,正滴滴噠噠往下淌水。皺巴巴的白色小背心和內褲,被她粗暴地一把從衣架上拽下來,胡亂團在懷裏就往屋檐底下沖。

“說了不要把衣服晾在院子裏。”阮衿替她拿了剩下幾件,跟着收傘進裏屋去了,繼續提醒道,“晾外邊不安全。”

“什麽安不安全啊,這世界上哪來那麽多變态。”阮心嗤笑一聲,聳了聳肩膀,對親哥的提醒充耳不聞,伸手一撩長頭發,連蹦帶跳地溜進屋去了。

但是這世界上的确就是有很多變态。

阮衿這麽想着,想再多說些話來提醒她,又覺得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可能會嫌他煩,适時打住了。

她一直待在哥哥一手構造的象牙塔裏,也沒什麽不好,女孩子就應該這麽好好長大。

“吃午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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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呢,你昨晚打電話不是說要回來,我就特地回家空着肚子等你的飯呢。”

阮心拉着他的手撒嬌,捏着他的肩膀推搡着人去廚房做飯,全然忘記了之前他們上一次争吵得厲害的情形。

少年人的性情始終是難以捉摸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或許能夠這樣蒙混過關,阮衿抱着僥幸心理圍上圍裙炒菜。

但是阮衿沒想到飯吃到一半,他們兩個又開始重新争執,甚至鬧得比上次更加嚴重。

“你跟那個老男人斷幹淨了吧?這個月出去是找到新工作了嗎?”阮心将一绺垂下來的頭發別在耳後,口中嚼着排骨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話。

她和幾個女同學周末約着去本市有名的地标性商業街玩,一路上吃吃喝喝,好不高興。但所謂人生如戲,好巧不巧,眼瞅着一個老男人攬着阮衿從豪車中下來。

阮心很難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她先是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揉了揉眼睛,确認之後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心裏“咔嚓”一下崩裂了,沿着縫隙流淌出來汁液是又酸又苦的。

她不動聲色地看着阮衿試了半個小時的戒指,那臉上始終帶着毫厘不差的微笑,偶爾點頭,顯得乖順又溫和。

那滋味怪異的汁液從心髒一直流淌到喉管,她忽然幹嘔了一下,吓得身旁的好友趕忙拍背,“心心你沒事吧?”

她當然沒事,就是純粹犯惡心了。

無論西裝是多麽內斂昂貴,年邁始終是完全無法掩蓋的事實,是五十還是六十?這一點也不重要,分明是已經可以做父親的年齡。光看着那雙油膩不堪的手在阮衿的肩膀和臉頰處游移,就想拿菜刀給他整個剁下來。

阮心回去就和阮衿大吵一架,全程是她在單方面發火。阮衿看上去很累,撫着額頭一副不想解釋太多的樣子。

還沒吵出什麽名堂來,阮衿就避開他接了個電話。那邊或許在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嗯”了幾聲又說“馬上”,聲音放得很低而溫柔,扭頭就說自己有事,阮心還沒回過神,他就匆匆走了,憋着一肚子氣都沒處撒。

而她繼續回陳惠香家裏住,然後整整一個月,阮衿不僅沒再出現過,更絲毫沒有要聯系她的意思。

她想不清楚為什麽阮衿走了歪路,但是一定會重回正道,她始終抱着這種執拗又單純的想法。

“沒有斷,也沒新工作。”

阮衿低着頭給魚肉挑刺,這話答得雲淡風輕,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你有病吧?為什麽啊阮衿!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阮心這回是真沒料到,她倏地瞪大了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咪,說炸就炸毛。

飯也不吃了,筷子往桌子上一撂,“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我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的。”阮衿覺得待在屋子裏身上反而越發冷飕飕的,透不過氣,還不如走出去淋一場雨。

“你二十多歲,有手有腳,就算是去工地搬磚,去沿街乞讨,也比給五六十歲的老頭當情人來的要好吧?你以前教我什麽東西你自己不記得嗎?你賣肉賣笑的時候不覺得很羞恥很丢臉嗎?真的腦子徹底壞掉了!”

“你以前在臨濱工作那幾年不是很好嗎?還堅持考證看書什麽的,雖然累點,可是你不是說這是奮鬥的過程。我不知道你出什麽事大腦短路非要辭職回來塘市這邊,好嘛,你不想說那我也就不多問,但你現在自己看看,你在做些什麽事?還挺得直腰杆嗎?”

她暴跳如雷,青筋在額角突突地狂跳。她才十五歲,不懂為什麽一個人可以變得那麽徹底。明明受得了那麽多的苦,卻在轉瞬就被財富的甘美勾引走了。好像只有像機關槍一樣不停地抛出質問,像這落在地上的噼裏啪啦的雨聲,要砸得擲地有聲才足夠表達憤懑。

阮衿也吃不下飯了,他去把自己拎來的幾個袋子拿給阮心看,一件是她喜歡許久的連衣裙,一套是她夢寐以求的顏料。

他表情特別平靜的說,“以我的學歷和能力來看,你長到十八歲我也買不了這些東西。”

“我,我也沒有逼你去買這些……”

“那舞蹈課呢?”阮衿冷靜而悲憫地看着他妹妹天真可愛的臉,看到她神色中一閃而過的遲疑,“連芭蕾也不想學了嗎?你覺得陳阿姨拿的退休工資能支撐得起你那些學藝術的學費嗎?”

“那芭蕾……芭蕾我也不……”她心中的确割舍不下,但咬了咬牙,要是用阮衿賣身的髒錢去學芭蕾,她也實在是膈應得慌。

“你嘴上說不要,但是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很清楚。我是成年人,能比你更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冠冕堂皇的話我不想說,錢這回事,其實無所謂用什麽下作手段,只要不犯法就行。”

阮衿輕飄飄地打斷了她的話,恰到好處地重新把矛盾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身上那件薄毛衣下擺用手抻平了,擡起頭用對他妹妹說話,“你知道這件衣服多貴嗎?”

話音未落,整個桌子都被阮心給用手掀翻了,杯盤瓷盞,醬汁濃湯,全部在巨響中淅瀝地落了滿地。他往後退了幾步,還是未能幸免,手背上,衣服上,都被湯汁給潑中。

“滾滾滾!我不想看見你!你不要再回來了!”

脾氣真的很暴躁啊,阮衿抖着沾滿醬汁的衣服這麽想,這種敢愛敢恨的性情到底是随了母親,簡直是如出一轍,也不知道長大了是好還是壞。不像自己,性格過分溫吞,優柔寡斷。

“回老屋內衣記得晾在屋裏面,住陳阿姨家要好好……”

“出去出去!阮衿你真的惡心死了!”

“不要穿這種吊帶出門,抑制貼也要記得貼。”

“你走!”

“回學校不要和室友吵架,下周天我再來。”

“你回來我也不給你開門,我待會就換鎖,你什麽時候跟那個老男人分手我什麽時候再給你開門。”

他被踉跄着推至門外,門“砰”地一聲隔着鼻尖一厘米處關上。

傘落屋子裏了。

算了。

阮衿冒着大雨往外走,順便把戒指從口袋中掏出來戴在無名指上,要是回去李勝南看見他沒戴戒指,又得挨一頓打,木刀或者是鞭子,說不定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出門機會都要泡湯。

浪潮洶湧,積水搖晃着漲得更高了,打濕了帆布鞋。他看不清路,只能憑着記憶一個接着一個跳,感覺自己好像顆被捏着脖子的跳棋。

但是人形跳棋也還在思考問題,給阮心送的裙子和顏料都沒被扔出來,說明她真的喜歡,也是真的舍不得,就跟芭蕾課一樣,她生阮衿的氣,但是又不得不去用他的“髒”錢。

雖然她嘴硬,但下回來她還是會給自己開門。

總會适應的,但是阮衿又不想她這樣适應,真的要承認他是一個寡廉鮮恥的賣肉者嗎?這樣淋着醬汁的昂貴毛衣穿着會适應嗎?

會嗎?會嗎?會嗎?

他的腦子很亂,不知道是不是冰冷的雨水順着耳道灌到腦子裏了,諸多熾熱的想法轟隆隆地沸騰如一鍋稀粥。

阮衿的臉上溫度爬竄得後知後覺,阮心憤怒的質問和着大雨響徹在在耳畔,劈天蓋地的墜落下來,打在臉上就像巴掌,竟讓他覺得避無可避。

黑發上滴落的水不斷沿着脖頸線條鑽進了毛衣內部,冷得他牙齒打顫。

天地倒錯,水聲晃蕩,全是聲音向他湧過來。

“八班那個窮逼Omega真的是窮瘋了……”

15……

“男朋友送的玫瑰也要賣掉嗎……”

21……

“告訴我你會照顧好妹妹……”

35……

“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跑得掉呢……”

40……

一個接着一個的磚頭,一個接着一個地跳。

人生就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陷阱。

在心中默數到第42個,小跳棋阮衿選手終于到達終點,他濕透的雙腳終于踏到了沒有積水的巷弄口地面。

他感覺自己馬上要瀕臨窒息了,兩手扶在膝上喘氣,心髒凍得幾乎要停跳。

而視野範圍內出現一雙不合時宜皮鞋,是異常幹淨锃亮的,緩步踏着髒污的流水停在他面前。他順着西裝筆直的褲管攀爬視線,仰着頭,隔着一層雨簾,對上一雙冷寂的眼睛。

眼前赫然站着舉着傘的李隅。

霎時,停跳的心又如擂鼓再次響徹,而這聲音瞬間蓋過了所有嘈雜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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