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鳥

第4章 水鳥

阮衿起先覺得自己是看錯了,在恍惚兩秒鐘之後卻又覺得不能再真實了。因為沒有最狼狽只有更狼狽,這是他人生之中一個始終打不破的魔咒,亦是一塊永遠跨越不過的磚石。

許是空氣太過冰冷濕潤,筆直的視線一經觸及,燃不起什麽熾熱纏綿的火花,只是在雨水中沉默地纏鬥着,虬結扭曲得像蛇身。

阮衿被這樣的黑眼睛牢牢桎梏住,連轉移視線的勇氣都欠奉。

或許是看他淋得太凄慘了,像一株病恹恹的植物,李隅收回視線,皺着眉頭伸手示意他縮到傘下來。

阮衿稍稍猶豫了一下,看見李隅更加不耐煩的神情,還是畏手畏腳地靠過去了。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離人有一拳遠,幹巴巴重複道,“謝謝,謝謝。”

這種熟悉又疏離的感覺,像是有只手将他硬生生拽回了很多年前他倆某次見面的情景。

他那時候也淋得跟個小落湯雞一樣,頭發全部亂七八糟地貼在額頭和脖頸上,不停地喘氣。垂眉斂目地聽李隅面無表情的數落,嘴裏吐出的也近乎是一模一樣的話,“謝謝,謝謝,我妹妹真的麻煩你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

沒想到是李隅先開口質問的他,而這恰恰也是他想問對方的問題。

“哦,我有事回一趟家。”他忽然覺得自己回答得很沒底氣,不論是多麽正常的理由,始終處于一種高壓的審視之下,三寸之上揮之不去的陰霾壓得他擡不起頭來,雖然他知道李隅根本沒在看他。

好歹以前他還住這裏,李隅這語氣像是完全忘記這回事一樣,這令他覺得沮喪。

“先進車裏。”破碎的水珠沿着傘緣下墜,四處飛濺,有些還是飛入打濕了李隅雪白的袖口,他另一只手還握着卷成圓筒的圖紙。

“我身上挺髒的,不上你車了。”阮衿的腳踝交疊着躊躇摩擦了一下,帆布鞋已經濕透了,稍用力踩一下就“咕唧”一聲擠出水來,褲腳上也全都拖泥帶水。他這話全是發自肺腑和真心實意的,的确是怕弄髒他的車。

“上來,別讓我再說第二遍。”

阮衿心想,行,那我就上來了。他就是這種性格,容易妥協,說一次不行,兩次立馬就服軟,像那種天生适合被壓榨的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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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縮手縮腳地團在副駕駛上,盡可能地減少自己身體和車輛的接觸面積。他注意到李隅今天是自己開車,上回那個司機沒有來。那次尴尬的進餐結束,他追出去想給李隅送把傘,發現早就有司機在外面候着。

只見那車劈開雨幕,開出去幾十米遠,稍作停頓,一團東西以一種潇灑至極的曲線從半敞的車窗中滾出去,非常精準地進入了垃圾桶中。

他愣在外面發了好幾分鐘的呆,然後踱步回去繼續陪李勝南喝茶了。

阮衿大概是知道李隅是挺恨他的,被摘下紅綢對視時,那些混合的情緒全在眼底交疊翻湧起來,他讀出來有震驚,憤怒,惡心和憎恨四種,其餘複雜的也不敢多加深究,最後全平息成一把陰沉沉的灰燼。

估計心裏挺後悔以前跟他這種人談過戀愛吧,這是一份漂亮人生履歷不應該存在的黑歷史。

下雨載他回去估計也是看在“小媽”這個名頭,賣他父親一個面子。

“安全帶。”

他發熱的腦子裏一直在東想西想,也完全沒注意聽李隅在說什麽東西。直到李隅傾身壓過來上手幫他扣安全帶,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往座椅縮緊了身體,方便他越過去。橫貫在他身前的側臉到脖頸的線條都屬于男性Alpha的冷峻,光影描摹下,連喉結都顯得棱角分明。

睫毛塌下,那顆小痣開始隐現,他抿着薄唇,依舊是一張漂亮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臉。煙灰色的領帶迅速一閃而過,沒有過多停留在他眼中。

阮衿又低聲說了一聲“謝謝”,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好像是一個只會說“謝謝”的無情機器。

“回老宅麽?”李隅問道。

“是的。”

伴随着簡短而尴尬的對話,車裏漂浮着須後水味道,是一種淡而禁欲的香氣。這味道雖然好聞,但使阮衿覺得拘謹而陌生。一個徹頭徹尾的精英,這是他設想過的李隅不假,但是前面的形容詞他卻沒料過是什麽樣子。

李隅将圖紙收進圖紙筒中放好,然後啓動了車。源源不斷潑灑上玻璃的水交彙成簾幕,一層被雨刮器分開,一層又立即覆蓋上去。阮衿拿着幹毛巾慢慢擦拭着臉頰,心想,為什麽總是下雨,他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下雨。

舊城區都是些幾十年前修的破路,車能勉強避開明顯的大水凼子,但是避不開那些連綿不斷的小坑,一時間像江上小舟,左右劇烈搖晃得厲害。阮衿向外看,只見天色朽白,老梧桐還未生新葉,老舊的電線松弛低壓地挨着枯黑的枝桠垂下,顯得了無生氣,兩旁的居民區的建築全成了一種模糊邊界的灰黑。

阮衿也不笨,能猜到李隅這種身份的人帶着圖紙到這邊來是做什麽,但還是不确定地發問,“這片都得拆了麽?”

“嗯。”李隅短促地回應了他一聲。

老城區改造總歸難免,他知道總會迎來這一天的,但是始終有點悵然若失。人總是挺念舊的,無論是在梧桐樹下穿白背心擺殘局的老頭,還是蒸籠水汽不斷的馄饨小攤,甚至于那電壓不穩時常招蚊蟲飛蛾的路燈,不分青紅皂白全被一股腦擱進美化過度的泛黃濾鏡裏,其中包括他自己,包括他身邊這個人。

要拆了啊……

方向盤打個轉上了高架,視野終于開闊起來,車子穩穩地駛上了平整的馬路。

路況尚好,李隅又把車開得很穩,阮衿被那車載空調暖烘烘地烤着神經,須後水,加一點點信息素,暖意融融的,萦繞在鼻翼附近,仿佛能編織出一個帶淡金色光芒的夢境。他緊繃的身體暫時放松下來,腦袋靠着微微震顫着的玻璃,蜷縮着手腳緩緩阖上眼皮。

他只是打算眯一下,沒成想自己真的睡過去了。

阮衿再醒過來時,雨都已經徹底停了。

車也是停着的。

他偏頭去看身邊的李隅,只見那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袖口散開,骨節分明的硬長手指像塗了蹭層,瓷白而富有光澤。那冷眉冷目全被籠罩在雨後初霁的光彩中,影影綽綽的,一時之間竟溫柔得不太真切,唯有那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臉。

這種視線令阮衿不确定李隅是在看自己,于是轉過身看向自己身後的玻璃。

車子停在江灘附近的公路,大片枯黃的蘆葦疲沓地倒伏在淺水中,優雅輕盈的水鳥們正邁着纖細的長腿在灘塗泥地上結伴散步。

更高遠的天空呈現出半紫半藍的通透,随風來去的雲如煙似霧。而接近地面的則層層交疊,如油彩的霞光鋪灑了半邊天,一直纏卷着薄雲直垂到江面上,其上有碎金漣漣,好似一條赤練盤踞着入江。

所以是在看他背後的風景,是少見的好天氣,難怪了。

他也靜靜地觀賞了一會,伸手按下一半車窗,想伸手去感受雨後清爽缭繞的江風。

五指沿着窗緣探出去四分之一,忽然被身後一只手強勢地扣住拽回了車內。他不明就裏地回頭,正對上傾身壓過來的李隅,雙唇相距不過毫厘,吐息間卻已經産生了細微的摩擦。

“你……”他剛張口,卻像是給了什麽可乘之機。

李隅将他那只手腕死死壓在皮質座椅上,不由分說順勢騎上來,阮衿的腰身夾在他兩、胯之間,眼睛一擡,那煙灰色領帶已經被扯得松松垮垮,正輕輕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他的眼睛。除了李隅的胸膛,其餘什麽也看不見;除了李隅的心跳,其餘什麽也聽不見,好像身置于完完全全被一個Alpha籠罩起來的監牢。

他的下颌被擡高握住,被李隅那雙眼睛觀察辨認着,好像他是一個全新的物種,神思還未歸位,便開始迷迷瞪瞪地被迫接吻。

……

半晌,他重新覆在阮衿身上,嘴唇游移到潔白的頸項處,咬下牙印的同時将冰冷的視線轉移到窗外。

那些禽鳥不知被什麽東西驚動了,撲騰着一大片,遮雲蔽日,全躁動地亂飛起來。

作者有話說:

依舊是有一點删節部分,wb自尋,然後明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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