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是在女人堆兒裏成長起來的,當然不似賈寶玉那般,被一群貌若天仙的姐姐妹妹包圍,我身邊的女人也漂亮,只不過比我大至少二十歲。
那時父母不在身邊,我住外婆家。外婆有五個女兒,我媽排行老四,不受重視。爹媽很窮,窮得一分錢也沒有往外婆家寄過,窮得買不起一張回北京的火車票。我在外婆家白吃白住,頗有寄人籬下的味道。
四歲時我被二姨領着進了女廁所,我好奇地問二姨剛才那位阿姨為何拉了好多血,二姨沖我一瞪眼,給我一句:不許胡說!我明白了即便是真話也不能随便亂說。五姨也領我去過廁所,我手裏拿着擦屁股紙,老長老長地拖在地上,五姨連忙叮囑手紙要攥在手裏,不能讓外人看見。我頗為驚訝地理解了排洩行為是醜陋、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的姨姨們長得各有特色,在我眼中都算美人。
大姨美得沉靜,深藏不露,一旦留心觀察,會發現其五官端正得如畫中的仕女。大姨的故事我總是聽個只言片語,大姨五十年代大學生,和丈夫是同學,後來丈夫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大姨知道後找到老公的單位。大姨不是潑婦式女人,她來到丈夫所在機關,不需要多說什麽,她從容的氣質,北大的學歷早已震驚四座,足以将老公一臭到底。偶爾去大姨家吃飯,印象中大姨夫是個永遠繃着臉的男人,幾乎沒有語言,吃完飯将碗筷往桌子上一摔,起身進了卧室,将門呯地關上。我的兩個表哥若無其事,似乎習以為常,繼續狼吞虎咽着飯菜,再看大姨,惡狠狠地仇恨目光送給那扇無辜的門板。
二姨的眼睛很漂亮,透着妩媚。二姨的丈夫脾氣好,能做一手好飯菜,每逢過年過節,二姨夫便紮起圍裙為一家老老少少準備一桌豐盛的宴席。二姨最喜歡談論結婚前有幾個男孩追求她,她很傻地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二姨常發表感慨:張三升任科長,李四在單位裏多麽八面玲珑,最後言歸正傳,矛頭直指老公,抱怨自己的丈夫單位裏不讨領導喜歡,不積極,不革命,講話時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連帶着自哀自憐的語氣。
三姨是個冷美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女人們已經悄然打扮起來,她們穿起花裙子,講究的毛料褲子,裁剪上臀部略微收緊,褲腳寬大些,那時叫喇叭褲或者叫筒褲吧。三姨對裙子和花布絕緣,永遠是偏灰暗顏色的上衣和寬大的棉布褲子。三姨對人冷,不要說對男人,對親人都極冷。據說文革最慘烈時期,外婆對她訴苦,才十幾歲的三姨回答她的母親:你們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三姨對于我是個謎一樣的女人。我總自以為是地猜測在她冷漠的外表下必定有一顆旁人讀不懂的心,又是什麽使得一個少女能對父母講出如此絕情的話語?
然而這樣一個女人卻有着幸福的婚姻,她的丈夫細心體貼,對三姨關懷備至。前年曾去探望過三姨,看到他老公依然如我兒時記憶裏那樣,為三姨端上一杯加了糖的熱奶,三姨理所當然地接了過去。
五姨身高一米七三,模樣不是很漂亮,卻有着最迷人的氣質。中學時代五姨是班上可以橫渡昆明湖的唯一女生,溜冰場上做出飄逸優雅的舞姿。五姨學習優秀,一直是班長,拉一手出色的手風琴,勤奮鑽研,用學校的鋼琴彈出《少女的祈禱》。五姨性情相當溫順,人又活潑大方,身邊的仰慕者追求者絡繹不絕,用三姨的話說,五姨的身後是一個加強連的兵力。
記得有一個男孩,比五姨還小兩歲,常來外婆家傻傻地等着五姨。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男孩的長相,總之他給我留下的後遺症是:當我第一次在電影畫報上看到以美貌著稱,聲名如雷貫耳的大帥哥郭富城時極端失望。五姨已經成為七九級大學生,男孩當了一名海軍戰士,他回家探親時來找五姨,一身英武的戎裝,高大魁梧的身材,黝黑健康的膚色,面帶腼腆和幸福的笑容。
五姨雖然有着非凡的氣質,但還是不能免俗地被美色誘惑。五姨沒告訴男孩她已經有了确定的男友,戀愛正談得昏天黑地。五姨和男孩不明不白地交往。外婆問五姨:“你現在決定和這個好了?”五姨回答:“我們一直是普通朋友。”外婆嘆氣道:“你還是早點告訴人家吧。”
五姨很愉快地和男孩到秦皇島煙臺玩了一圈,男孩的所有親人都将五姨當作男孩未來的妻子。男孩提出轉業後結婚,五姨難過地說:“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從沒往那方面想過”。男孩的母親提着兩個點心盒子找到外婆,懇求外婆說服五姨,因為她再也受不了原以為堅強無比的兒子每晚在外面坐到半夜,受不了偷偷看到兒子眼中流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五姨曾對外婆傷心感慨:“我怎麽可能嫁給他,他連大學也沒上過,太不現實了。”
當我第一次在文學讀物中看到對女性的贊譽之詞,誇獎她們的善良,她們的犧牲,她們的寬容,她們的隐忍,我困惑。那令人魂牽夢繞,晶瑩剔透,水做的女人為何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或者我生性怪僻,眼光刁鑽,不會欣賞女性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