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外婆家的鄰居中有一對夫婦,我管那女的叫大榮阿姨,對她丈夫叫趙爺爺。大榮阿姨很美,如西方女人般白皙的皮膚中透出玫瑰色的紅潤。大榮阿姨來自農村,家裏有九個兄弟姐妹,她是大姐。大榮阿姨最難過的事情是六十年代初期她七歲的小弟,三歲的小妹被活活餓死,每次說到這裏,大榮阿姨滿臉淚水。
聽姨姨們說,我兩歲時特別喜歡在大榮阿姨家玩,他們喝紅薯粥,從碗裏撈出一塊粘呼呼的紅薯,用嘴把粥水舔去,然後塞到我口中,我嚼得津津有味。
趙爺爺是小學校長,在大院裏算是高層。據說趙爺爺是老革命,曾在解放戰争中英勇負傷,一顆罪惡的子彈奪取了趙爺爺永久的“性福”。文革時期,所有的領導都被打倒,有人檢舉揭發,趙爺爺那東西并非被子彈打掉,而是趙爺爺為了表示革命、對黨的忠誠而親手割下來的。
我很惡趣地一直想看看傳說裏,趙爺爺泡在福耳馬林中的巨屌。
大榮阿姨被人從農村介紹到城裏,與趙爺爺“結合”在一起的過程,我是不知道的,因為沒有家人講起。但我聽說過關于神秘的蘭考。蘭考是個有濃黑眉毛的農村小夥,和大榮阿姨自小一起長大,他們青梅竹馬。如果是編鄉村題材的愛情小說,以下的情節應該是大榮阿姨為了兄弟姐妹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愛情,委身于趙爺爺。偏偏不是。
大榮阿姨嫁給了蘭考,小兩口感情如漆似膠。結婚兩年之後,不見大榮阿姨懷上身孕,蘭考在家人的催促下帶着大榮到北京檢查。“石女”,大榮阿姨如此形容自己,我猜想應該是女性不孕症吧。我對醫學了解不多,只是看某本書上說女性不孕症比男性不孕症容易醫治。蘭考抱着大榮發誓:“治!不管花多少錢,俺一定要把你治好!”
大榮阿姨和蘭考回到家鄉,蘭考一心只想着掙錢、攢錢,錢夠了就可以為妻子治病。但那時不像現在,可以外出打工,那是個賣兩個自家母雞下的雞蛋都不被允許的年代。錢一時半時湊不到,蘭家對大榮阿姨越來越冷臉,村子上給蘭考的壓力越來越大。大榮從小帶着弟妹們什麽苦都吃過,不怕任何艱辛,但就是不能受氣。最後小兩口商量,先辦離婚,等他們攢夠了錢、治好了病再複婚。
中間的故事沒人對我講起,只是聽說大榮阿姨嫁給趙爺爺的第一年,蘭考為了省錢,徒步走到北京偷偷與大榮見面,第二年蘭考又來,大榮阿姨再婚的第八年蘭考依然來看她,那時蘭考已經結婚并有了小孩。每次蘭考走後,大榮阿姨必定大病一場,發燒感冒,神态呆滞,躺在床上幾天不能起來。
我長大些後不再吃他們嘴裏的紅薯,但我依然喜歡去大榮阿姨家,喜歡看大榮阿姨臉上玫瑰色的紅潤,喜歡聽她爽快地笑聲,感受着她對趙爺爺戲稱“老癟壺”時的……幸福?幸福!
但我一直不明白“老癟壺”究竟為何意。
我的童年很孤獨,因為我是“農村孩子”而被歧視,院裏的小朋友不屑和我玩耍。于是我想方設法自娛自樂,将外婆家新的衣櫃當黑板,用軟軟的千層石在上面塗畫。三姨的收音機被我拆開,電池敲碎,看看裏面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我正冒着被臭揍的危險胡作非為時,一個傾長,婀娜的身影向我徐徐走來。那時日光正足,我舉目迎着刺眼的光線看到個有閉月羞花之貌的女人。
“文春……她微笑着叫我。
我茫然地面對她。她穿着一件在北京已經很少看到的灰色小翻領外套,藏藍色寬大的緬裆褲子。雖然土得吓人,卻無損一毫她天生麗質的美。我傻呼呼地對她發笑。
小姑用她攢了很久的錢,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千裏迢迢從東北趕來,她為了辦理我爺爺平反的事情,同時看我是否健康成長。小姑有些封建思想,認為無論姐姐的孩子甚至未來她自己的小孩都不及我重要,因為我是她們何家的後代。
小姑給我帶了十個腌好的大鵝蛋,東北木耳,蘑菇,黃花菜和粉條,她還給我買了一條深藍色燈芯絨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