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禍國殃民的四人幫反革命集團被一舉粉碎,春風吹遍祖國大江南北。”——摘自某篇傷痕文學作品。

爺爺被平反昭雪,有補貼的工資和一小間住房。奶奶理也不再理她老公,遷回北京居住。奶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為小姑在北京找個丈夫。

小姑的丈夫長得挺有意思,單眼皮小眼睛,鼻梁有點歪,笑起來憨勁兒十足。小姑夫不但長得有意思,人更有意思。他認識小姑那年二十六歲,對象見了十好幾個,他說那些女的也太寒碜了,比他都寒碜,生個孩子還不吓死人。

小姑夫為了迎娶小姑和家裏鬧翻天,娶個沒有北京市戶口的農村女人,家裏人以為他哪根筋搭錯了。小姑夫說他一定要和小姑結婚,将來戶口能不能進北京,孩子是不是屬于農村戶口,他全不在意。小姑夫是個車場的修理工,他不會提到愛情和勇氣這些詞彙,他就是告訴小姑婚紗照要拍最好的最大的,婚禮要辦得隆重。

小姑夫貪酒,經常喝多了誤事,再說些不着邊際的言語。我懷疑曾為寶黛愛情故事落淚傷感的小姑是否真的愛上姑夫。小姑算得上具備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在我看來,這美德不過是安于現狀,抱着知足者常樂的心态。所以我很确定的是小姑和姑夫有着快樂的家庭生活,和諧的夫妻關系,婚後不到一年,我的表弟出生。

那時我們家窮得揭不開鍋,小姑知道後給我爸寄來五十塊錢。當時的五十元錢大概相當于現在的五百?五千也說不定吧?

奶奶去世了,乙肝病人多數會演化成肝硬化,肝腹水,肝癌。我對奶奶的死反應冷淡,因為對于死亡這一人生最具哲理性的一幕,我還搞不太明白。奶奶在北京的那些年,幾乎是小姑一個人照料。奶奶病重時,小姑伺候得盡心竭力。奶奶走後,小姑和他丈夫還有兒子便住進奶奶那間八平米的小房,他們等待着拆遷搬入樓房之中。

大姑一家仍然窩在東北農村沒出來,但按照政策,只要北京市有地方接納,大姑的孩子們便可在北京落戶。小姑把大姑的兩個孩子接到自己家,五個人同住在八平米的小屋內,只為了大姑的小孩以北京考生的資格考學,增加保險系數。

表弟七八歲時,小姑經常帶着孩子到我家作客。我喜歡看小姑帶一頂紅色禮帽,很俏皮,她穿着淺米黃色的呢子大衣,襯托出瘦高的身材。小姑說話一向慢條斯理,我沒聽說、更沒見過她和什麽人紅臉,別人說得難聽了,她沉默。別人說了贊美之詞,小姑笑了,她的笑容美得令我窒息,心髒狂跳。

我是個不安分的人,大學畢業那年二十一歲,跑到深圳混日子,一住就是六年。曾經回家幾次,小姑必定會來看我,因為她很想看看文春長成什麽樣了,因為我是她們何家的小子。

第一年我在深圳窮困潦倒,回北京後,披肩的長發,滿臉的胡須,兩個星期不洗澡而發臭的體味讓多數親戚對我退避三舍,和我保持距離。小姑來了,還帶了件新買的厚毛衣送我。聽家裏人說小姑夫一天到晚喝大酒,睡悶覺,小姑和他急不得、惱不得。

第二年回家時,小姑比原先消瘦了,她轉氨酶繼續升高,腸胃吃什麽都消化不了。小姑正很癡迷地練習一種功法,可消除百病。小姑送給我一盤“大師”親口傳授的錄音帶,說是法力無邊,如果我遇到危機時定會幫我化險為夷。我收下,雖然沒用過,卻保存到今天。

第三年回家,小姑信奉的“大師”人間蒸發了。她去上班,在某個公司做出納。聽母親說,雖然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程度的小姑卻在公司裏有口皆碑,無論是工作能力,責任心,為人處事都備受稱贊。

第五年回北京,小姑因為肝硬化病情加重而辭職,她開始信仰基督教。小姑說耶稣才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神,他愛他的羔羊,我們的靈魂得以拯救。我要給小姑些錢,因為我現在富裕了,小姑要我留着錢娶媳婦。

我又一次回家探親,并帶着我的女友,家裏人都說我的女友和小姑有幾分相似,而我是小姑的侄子,所以我和女朋友很有夫妻相。我要帶女友去小姑家看她,小姑堅決阻止,因為她不想讓我女朋友看見八平米的房間內擺放着家中所有的東西,擠着兩個大人和一個十幾歲孩子。

拆遷依然遙遙無期。

我曾經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夢幻,夢中一個單純、善良、美貌、水一樣晶瑩而柔情的女子和我相遇,我竭盡一生之愛呵護着她。

我因工作需要轉戰新加坡。走之前我和女朋友分手,因為她不是我夢中人的女人。我往家裏打電話,母親接的,我們相互問候,又聊了幾句有關我工作的事情。然後母親平靜地告訴我:小姑去世了。我呆了片刻,問: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母親回答我,我卻聽不太真切,只覺得溫熱的液體在臉上蔓延。

平靜些後,聽見母親繼續講述小姑的事情。這一年小姑病情加重,一直需要護理,姑夫和我表弟都倍感筋疲力盡,只盼盡早解脫。姑夫雖然不舍得花錢為小姑延續生命,但還能夠背着小姑一趟一趟往醫院跑。最讓小姑寒心的是兒子。

我那二十歲英俊的表弟因大三陽失去上大學的機會,但電腦玩得挺熟,靠給人做些網頁、編些小程序維持生計。小姑病床上痛苦地輾轉,她哀求兒子為他倒水,兒子邊在電腦前忙碌邊回答:“你早不喝晚不喝現在要喝水,我正忙呢!”小姑流着淚對她嫂子感慨:“他小時候,我就是發高燒也要給他做一桌可口的飯菜……”

小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住上幾天帶衛生間的樓房,最無奈的是雖然只有四天的時間,怕也等不到自己四十八歲生日了。

放下電話,我去衛生間洗臉,看着閃閃發亮的瓷磚和金光燦燦的把手,突然失聲痛哭……

今年我又準備回國,朋友問我怎麽每年回來,我回答因為無聊。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我要去給一個女人、一個長輩上墳,對她傾訴兩句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完——

2005.筱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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