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醒了醒了,窦亞鳴,你的小甜心醒了!”一個聒噪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歌聲。
齊修一個眨眼,葉司令和将軍都不見了,好像先前的一切都是個劇情離奇的夢,而眼前赫然是一張眼深鼻挺的臉,非常熟悉——正是窦亞鳴,他的黑房東。
他想爬起來跟這貨鬧一同,但是很累,四肢連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只好呆愣地跟此人對視。腦子裏有許多畫面,明明原來清晰得很,卻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像霧氣遇到陽光一般,迅速消散。他幾乎能看到它們遠去的軌跡,卻一點也抓不住,只能眼睜睜等着它們後退、離開。
這種感覺很熟悉,他常常在一個沉重的夢醒來以後遇到這樣的情況。
所以,那都是一個夢嗎?
齊修試圖拼湊那個“夢”,然而越拼越碎。
他張開嘴,總覺想說什麽,又一時想不起自己到底要說什麽,嘴型猶猶豫豫地維持着一個形狀,始終沒吐出聲音來。
窦亞鳴看着他,一邊摁了他的手機,一邊認真地辨認他的口型,不确定地問:“你想說的是——将軍?”
對!齊修倏然清醒過來,瞪大了眼睛,然後像是忽然找到了生命本能似的,用力吸了一口氣,随後四肢都如同被解了咒,有力氣了,他終于撐着手肘坐起來,對窦亞鳴說:“你家死掉的那條狼跟我說……這是什麽?”
話說了一半,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到:在他躺着的床前,“端坐”了一個等身紙人,這紙人臉的位置,明晃晃地貼着他自己的照片,看起來像是什麽鞋教儀式。
“哦,這個啊!”紙人背後突然冒出來一顆非常朋克的腦袋,笑眯眯地說,“不用害怕,這就是個儀式,你魂兒這不讓人牽去出遠門了嗎,我們總得想辦法給你牽回來,只好略施小計……”
窦亞鳴很不耐煩,打斷他:“他聽不懂,說簡單點兒!”
那人立刻簡單起來:“這是招魂儀式,不然你回不來就真死了。”
齊修覺得腦仁疼,懶得思考,一雙眼睛呈呆滞狀盯着自己的照片。
那顆朋克腦袋正是齊修在窦亞鳴手機通訊錄上看到的“臭大師”,此刻,他簡單解釋完,齊修的表情卻更加茫然了,搞得他自己也迷茫起來:“窦亞鳴,你挑的這個小甜心,怕不是弱智吧?”
窦亞鳴白了他一眼,不搭腔,只拍拍齊修,擡擡下巴:“嘿,兄弟,回神兒了,你行不行?将軍讓你幹什麽,你記回來了沒有?有辦法沒辦法趕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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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齊修幽幽轉過視線,先是在臭大師臉上停留,臉上擠出一個嫌棄的表情,說:“你才弱智。”接着,視線又落在窦亞鳴的臉上,表情忿忿,“你到底為什麽會把房子租給我?你差點兒害死我!謀財害命也不像啊,你才收了我八百塊錢。”
“嘿,知道談錢了,這是真醒了!”臭大師歡呼。
窦亞鳴和齊修都當沒聽見,前者拉了張凳子坐下,笑了笑,這笑容挾着一絲春風,那臉上原本深邃的五官因為這個笑,一下子變得清淺,溫情脈脈的,但又不像将軍用這張臉笑的時候那樣單純,它此刻的溫和之中,總好像還藏着陰謀。
壞人。齊修暗罵。
壞人窦亞鳴就這麽笑盈盈地解釋:“兩個理由。我挑個重要的告訴你,臭大師在算星盤的網站上見過你的資料,給你算了一卦,說你是難得的可以招出妖魔鬼怪原形的命格,妖魔鬼怪都喜歡你,願意見你,不舍得殺你。”
齊修:“呸。”
窦亞鳴還是笑:“別生氣嘛,這種原因我肯定不能事先告訴你啊,告訴你你死也不會來幫我,對不對?你放心,以後我一定會賠償你的,你先幫我這忙。”說着,接過臭大師倒的水,遞給齊修,“來,兄弟,喝杯水,告訴我,那妖魂跟你說什麽了?”
窦亞鳴雖然做法混蛋了一點,但總歸沒有瞎扯淡,這三言兩語算是說服了齊修。主要是,齊修也想把“夢裏”的事情解決,消散的畫面失去了細節,但将軍雪白的身影和葉司令低沉悲痛的歌聲,卻是他怎麽也忘不掉的。
歇了片刻,齊修就把自己看到的和将軍交待的,都說了。
等他說完,感覺已經是天亮。
其實這個房子裏沒有透進來光,但人對自然變化的感受告訴他,一夜過去了。
“現在怎麽辦,你把我弄回來了,我還是沒看到将軍的屍骨在哪裏。”齊修一臉愁苦,有點疲憊,倒回去躺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
“葉司令把它帶回去了,那應該就是葉司令埋掉的吧?我不明白,為什麽它會不知道自己的屍骨在哪裏呢?小時候,我為了研究自己的體質也看過一些書,沒聽說死後正常埋了,會毀掉亡靈記憶的。”
“因為不是正常埋的啊。”窦亞鳴說。
齊修看着他:“啊?”
窦亞鳴回頭沖臭大師示意了一下,臭大師立刻在一個紙箱裏面翻出一個本子。
那是款式非常老的筆記本了,不過齊修很熟悉,因為他小時候看他爺爺的筆記本,就是那種。封面和內頁紙張都糙,鋼筆才好寫字,現在的水性筆寫着都費勁兒。
窦亞鳴接過本子,翻開,找了找,折了好幾頁,然後把本子遞過來。齊修坐起來看本子,這才發現,這是一本日記合集,裏面的紙張是重新裝訂過的,是個整理版。
窦亞鳴說:“窦勤是我爺爺,這件事他一直記到老。那年将軍死後不久,葉司令就開始卧病,沒撐到夏天,人也就沒了。我爺爺總覺得自己害死了葉司令,後來的日記裏很多次提到那件事,你看我給你折的那些,就是将軍最後下場的相關記錄。”
齊修已經在閱讀。
将軍去世的第二天正好是大雪節氣,窦勤心懷不安,偷偷一個人跑到葉司令家,大門緊閉着,他就從後院的樹翻牆進去,在前院裏發現,葉司令在那裏架了竈,生了火,竈上是一口大鍋,鍋裏咕嘟咕嘟冒着熱氣,還有,肉味飄香……
那天,葉司令一個人把将軍吃了,連一滴湯都沒有剩下,甚至骨頭也焚了灰喂水喝。
齊修看到這裏,倒抽一口涼氣,一把合上筆記本,有點無措地看向窦亞鳴。
窦亞鳴回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伸手按了按他的肩頭:“你看完這些折頁。”
齊修停頓了一下,重新打開本子。
窦勤對那天的記載确實反反複複,最早的是事發三年後,他自己小學快畢業,一次經過葉司令家突然往日悔痛上心頭,就開始了這個事件的記錄;此後,一想起,或是有新的發現,他都照實記錄,最晚的一條,已經是他人到中年時。這些記錄,共同拼湊出了那天的表裏。
原來葉司令早年在東北救下将軍,是在一次祭祀上。
那時候,當地獵人獵殺雪狼并不是用來賣的,而是用于祭祀。那幾年當地一度相信,用雪狼祭祀,許什麽願都會實現的。和這些祭祀傳說一同出現的,還有很多別的亂七八糟的儀式,其中的一個傳言,大概是促成葉司令親手炖了将軍的動機。
那個傳言說,雪狼妖是雪原的靈魂,把一整只雪狼吃掉,人就會得到這只雪狼的一切。這傳得有點古代志異小說的意思,包括其他聽起來跟邪教似的儀式,放到現在,當然基本不會有人相信,可那時候卻是大部分都相信。
不知道葉司令是不是也信了……也許那時候,他寧可相信——将軍死了,埋掉就是一座黃土墳包,它就這麽實實在在走了;迷信一番,擺個儀式,把它吃了,還有個“融為一體”的寄托。
如果是這個思路,雖然偏激極端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用現在文明社會的意識去看,總未免膈應。
齊修盯着最後一頁折紙,覺得胸口堵了一股巨大的情緒,無處釋放,短時間也難以自我消化。呆了呆,把本子還給窦亞鳴,發愁地看着他:“那怎麽辦,将軍這其實就是屍骨無存了。”
窦亞鳴也很發愁:“是啊,總不能刨葉司令的墳吧,我爺爺要是知道了,能活過來掐死我。”
齊修靠在牆邊,視線落在窗戶上。那裏窗簾緊閉,但仍然能夠看到朦胧的晨光,好像只要有一絲縫隙,那光芒就會溜進來似的。
齊修盯着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乏累,輕嘆一聲,幹脆下床了:“我走了,謝謝你們,救了我。”
窦亞鳴站起來:“你去哪兒?”
齊修:“上班。”
“你等等。”窦亞鳴從脖子上取下一個東西,走過來,想給齊修戴上,齊修警惕地後退一步,窦亞鳴幹脆直接把東西塞到他手裏,“護身符,給你戴着,免得将軍再找你的時候,你讓人一爪子拍死掉,到時候我麻煩就大了,我家已經死過一匹狼,不想再死個人。”
齊修低頭看看手裏的東西,又擡手摸了摸鼻尖,斜眼看看他,然後自己給自己帶上護身符:“謝謝啊,有什麽新進展我告訴你。”說完,拿過床邊挂着的衣服穿上,穿了一半,突然想起個問題,“誰給我脫的衣服?”
“不是我!”臭大師趕緊舉起手,咽了咽喉嚨,“我,哪敢啊?”眼光瞄着窦亞鳴。
窦亞鳴承認得很大方:“我。我把你背回來的,你總不能裹着這麽厚的外套睡覺吧?”
……齊修滿肚子別扭,又發不出脾氣,鼻腔裏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嘟囔的什麽,最後故作大方地揮揮手,開門出去了。
背後傳來臭大師的指路:“出門右走,到街口就是地鐵站。”
齊修理也沒理。
“唉,我真不懂。”臭大師去關上門,望了一眼窦亞鳴,“你怎麽挑了他?我明明還找到了更合适的,體質都比他好,昨晚真不是我算錯時間,根本是他太脆。”
窦亞鳴:“那不正好合适,将軍要是把妖氣渡給他,他體質就增強了。”
聞言,臭大師目瞪口呆:“你他媽打的是這個主意?你到底是想趕走将軍,還是給這脆甜心找續命大補丸啊?我說,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這關你什麽事兒?”窦亞鳴拿起帽子,圍巾往脖子一挂,開門去了。
臭大師:“你哪兒去啊?”
窦亞鳴:“橘花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