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右堂問路
滿腦子都是今天血氣沖天的街道,屍首遍地的權家庭院,虞藥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拽住了鈴星的領子,手上青筋暴起,狠狠地揪着他:“你他媽本來可以……”
鈴星一臉錯愕與不解,甚至帶了點懵懂的意味。
可虞藥又馬上冷靜下來,松開了手,偏開了頭自言自語:“不是你……不是你……不關你的……這不是你的職責……”
他還用了一只手撫平鈴星的衣領,手有些顫抖。
鈴星看着他,最終還是沒有回話。
虞藥不發一言,努力地鎮定自己。不管剛才他想說什麽,現在他都沒有要開口的興致了。虞藥頹然地轉回身子,朝來處走。
他們回到後院的時候,權中天一個人,正挑着燈站在虞藥的門口,焦急地等着他們,周圍沒有別人。
虞藥擡眼看他:“吵醒你了?”
權中天搖搖頭:“沒睡。”他看了一眼後面跟着的鈴星,往虞藥身邊湊了湊,壓了壓聲音,“剛才……是嗎?”
虞藥點了點頭。
權中天臉色一變,又問:“都死了嗎?”
虞藥點了點頭。
權中天才舒了一口氣。
虞藥仍舊頹廢着,吊着肩膀,從權中天旁邊走過,準備回院子裏去,卻被權中天一把拽住。
權中天看着他,用一種竭力控制冷靜的語氣,揉進沙啞,問道:“我有事想跟您商量。”
虞藥停住腳步,轉頭看他,知道他要說什麽,抿了抿嘴,答道:“非得商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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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中天抓他的手都有些抖:“拜托了。”
虞藥閃開身子,給他騰了個位置:“請吧。”
***
虞藥進了房門就坐在了椅子上,垂下了頭,伸手指了指茶壺:“要想喝茶自己倒吧 ,我……”
他話音還沒落,權中天已經在他面前站定,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虞藥蹭地一下彈起來:“你幹什麽!”
權中天行大禮而拜:“您有什麽辦法救祥龍鎮,救北海,求您不吝賜教!”
虞藥伸手拉了一下權中天,沒拉動,他僵在了原地,攤開手:“我沒有。你先起來吧。”
但權中天沒有動。
虞藥好聲好氣又說了幾句,都沒有得到權中天的反應,随着自己說的越多,情緒也漸漸失控。
他在屋子裏焦躁地走來走去:“我沒有辦法!誰說我有辦法的!放屁!我沒有辦法!”
權中天瞪圓了眼睛,決絕而堅定:“你有!”
虞藥大一揮手:“我沒有!”他去到權中天旁邊蹲下,“我有什麽?我什麽都沒有!我他媽下個樓梯都要人扶,我有什麽?!”
他又站起來,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我有什麽辦法?!我想說打啊,他媽的去打啊,打得過嗎?!你有什麽辦法,我給你跪下好不好?”
虞藥又走到權中天旁邊,蹲下去湊近他耳朵,音量卻不減:“這才到哪兒?三等妖,三等妖啊。今天死了多少人?”
權中天仍舊跪得直挺挺:“我知道你是誰。”
暴躁的虞藥一下子停了,他僵在了原地,愣愣地看向權中天。
跪在地上的人說道:“你是七金派的人。”
虞藥繼續問:“然後呢?”
權中天看他:“這還不夠嗎?七金派立志守北海,七金……”
虞藥頹然地垂下了腦袋,語氣滿是無奈:“我也想這樣,來當個救世主。出現在沙漠裏快要幹死的人面前,金光閃閃地說‘我來救你了,這是給你的水’。可是我來了,我出現在要幹死的人的面前,我手裏沒有水,我怎麽能說是來救人的?
要不就像你一樣,職責所在,出手理所當然,天經地義。該出現在幹死的人前面的人是你,我有什麽資格兩手空空地搶了你的位置——我手裏沒有水。”
虞藥坐在了地上:“我不是不想管,不是不在乎。我也想要個辦法,我也只是想求條路。如今北海孤立無援,都是因為我,我但凡要點臉,就不能再莽莽撞撞地指揮你們吧。我不能上通天聽,我本來就氣數已盡,我不知道上面怎麽想。他們要是看見我就要罰你們呢?誰能去講這個理呢?”
他絮絮叨叨地傾訴着他的擔憂,八十年的凡塵磨得他思慮衆多。
而權中天已經完全愣住了,他本以為這人是七金派的散落弟子,沒想到是北海那位曾經的榮耀和陰影。
無論是榮耀還是陰影,北海都該走出來。可權中天一時竟摸不準,是掐死他還是再拜他。可最後他想明白了,他一動未動。
虞藥講也講夠了,說多了也是無用,他頹然地癱坐在地上,靠着椅子腿,對權中天搖了搖頭:“你回去吧。”
權中天不做推留,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重新給自己點上了燈,笑了一下。
“救世主方便是方便,事情也會簡單。”
“簡單的事不是給我們做的。”權中天把衣服整好,轉頭看虞藥,“卯時有離開的早車,老仙一路順風。”
說罷道了別,轉身拉開門,進入了黑夜。
虞藥擡起頭,看他離開。
***
早鐘已經敲過,鳥鳴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吊嗓。早起的人已經開始叮叮當當地縫補生活,歷劫後的祥龍鎮醒的比平日早。
權中天還在一筆一筆勾着報來的損失條單,官使坐在他對面,一邊審着單一邊打着哈欠。
權中天劃完一條就遞給官使:“這是西江的。”
官使接過來,揉了揉眼睛:“歇會兒吧,一晚上沒睡了。”
權中天聽罷,停了筆,拱手謝過官使:“大使辛苦了。”
官使擺了擺手:“不是,你也歇會兒吧。”他叫人去泡壺濃茶。
等茶上了,官使給二人倒上:“這次多虧了權家衆人擊殺那西域妖獸,功居首位啊。”
權中天沒心思喝茶:“這次撫司總該信了吧。那布軍的事……”
官使擡手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布軍的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還有個報備的流程嘛。”
權中天不應聲了。
官使像是為了寬慰他,把倒好的茶朝他推了推:“但支援糧食和醫館的事安排妥當了,鄰鎮已經準備好了。”
權中天再拱手:“謝過官使。”
官使滿意地笑笑,他還要說些什麽,外面就傳來一陣嘈雜。
一聲夾雜着喜悅的喊聲:“權中天,出來!”
如此無禮的稱呼,權中天想不到別人。
他放下筆,推門出去,正看見虞藥興沖沖地奔進來,眼圈黑腫,衣服未換,甚至有些昨日未曾留意到的傷正在泛血。
但這些都不重要。
虞藥很快地走上來,一把抓住權中天的胳膊:“我有個主意。”
本來還想介紹虞藥跟官使打個照面的權中天也顧不上許多,急急關上門就朝後面走,找個說話的地方。
他們還沒走多遠,眼看着人少了,權中天就馬上問道:“什麽主意?”
“我想了一晚上,破斥灌之法在北海。當年戰西域的時候,有個玩陣的仙官,玩得非常厲害,登仙之前好像是個什麽大将。我們那時便用過他的陣法,俘過一個神獸,不知道對付斥灌有沒有效果,但可一試。”
權中天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虞藥回他:“在我被流放的前一年,他主動退仙籍,廢了修為,回東湖過普通人的生活去了。念其有功,賞了他百年的壽命,要是沒出什麽意外,現在應該還在東湖。我與他交情一般,但知道東湖有供奉他的廟宇。他也守過東湖,即便返塵,怕也是不會離他廟宇太遠。我想帶人去尋一趟。”
權中天幹脆利斷:“好。去吧。帶誰?”
虞藥猶豫了一下:“以妖獸來攻的程度,我不能帶走太多人,上次那個燕大俠,跟我去吧。”
權中天點頭道:“讓無用也一起吧,路上有個照應。”
虞藥答應,心急火燎地就要去收拾行李,又轉身問道:“中堂,能守祥龍鎮?”
權中天站直:“能。”
虞藥轉身就要走,卻看到了路過的鈴星,他還沒開口,權中天叫住了鈴星。
權中天拉過虞藥:“帶上三煞去?”
虞藥看看鈴星,又看看權中天:“他們不聽我的。”
權中天皺起眉頭,對着鈴星招呼了一下,推出了虞藥:“煞星,你可願随你主人出趟遠門?”
鈴星停下腳步,拐進了門,抱起手臂,帶着點笑意,高深莫測地看着他們倆。
權中天這一推,幾乎把虞藥推到了鈴星身邊,連自己推完都驚了一下,沒想到這麽容易推,看來确實是沒什麽功力了。
虞藥有些尴尬,趕緊站直了身。
權中□□前一步:“別忘了,你們生死同命,他出了什麽事,你也逃不了。”
鈴星轉臉看虞藥,明明是回答權中天的問題,卻湊到虞藥的臉前,緊緊盯着虞藥的眼睛:“你覺得,我會在乎這個?”
權中天幾乎氣結,他咬緊了牙齒。
虞藥跟鈴星對視,看着鈴星年輕的面龐上漸漸湧上的恨意,重塑了他們在崖邊的沉默,鈴星的聲音深沉而平穩,超脫了他的年齡,帶着逼迫感,響在虞藥的耳朵旁,轟隆地帶着回聲,藏着太多的情緒,讓虞藥的耳廓像是被舔了一口。
鈴星說完就要走,虞藥卻開口了。
“跟我去吧,呆在我身邊。”
鈴星看他。
“你就會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如果我是,你就可以動手了。恨我的人那麽多,近水樓臺先得月,死在別人手裏,你甘心嗎?要不是為了報仇,你活着幹什麽?”
鈴星震了一下,出自被準确地猜中了心思。
他沒有說話。
虞藥擡起手,拍拍鈴星的肩,熱情洋溢地笑起來:“小子,給你個機會,先到先得。”
說完背起手,潇灑地邁步離開。
權中天緊張地觀望着局勢。
鈴星在原地站了許久——不知道站了多久。
也邁開步子,跟了上去。